梯田之上:梯田的色彩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09月29日 17:02:10


冬季的绿春县,仍春深如海。这片哈尼族同胞居住的边地在1958年建县时,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查阅资料后,亲自给这个四季常绿的县城取名为“绿春”。在我听来,绿春像是一首诗的诗眼,又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哈尼少女的芳名。

在去县城以东的大兴镇坡头村民小组参观哈尼族服饰传习馆的路上,村庄安静,狗不吠叫,鸟像彩色的花朵从头顶飞过,放羊的女孩红嘴白脸,像是天使来到深山。

在传习馆,我第一次从最真实的实物和心灵手巧的哈尼妇女手上,看到从弹棉花、纺纱、织布、染色、裁剪、缝制、成型的全过程。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生活在红河两岸的哈尼人民,代代用传统的纺织方式保存了深厚、浓郁的服饰文化,直到今天她们都完整地保存着独具特色的弹棉、纺线、煮线、洗线、绕线、拉线、排线、调线、集线、织布、靛染、晾布、裁缝、剪贴、刺绣等十五道传统的纺织工艺及其深厚的服饰文化。

资料显示,独特的生存环境形成了哈尼族多姿多彩的服装服饰文化。哈尼服饰的色彩、款式和纹样,既是该民族生存区域地理环境的折光,也是族人社会身份和角色的标识,透露出生生不息、物我合一的生存理念。服饰文化五彩斑斓,制作工艺精湛,体现了哈尼族妇女的勤劳和智慧。哈尼族服饰无论在原料、色彩、款式、装饰手法等,无不与梯田农耕生产密切相关。

这些精美的服饰像野花,星星点点开在大山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立志把它们“移植”在一个大花园,让更多的人分享,并变为了现实。 

白者黑 摄

白者黑,土生土长的哈尼人,绿春文联主席、社科联主席。本着对本民族传统工艺的热爱,工作之余,这位个儿不高却精力充沛的哈尼汉子,全身心投入到哈尼族文化研究工作中。他走村串寨,大量收集哈尼族传统服饰,深入研究哈尼族服饰文化,传授哈尼族传统服饰的设计风格、制作工艺,用实物、图片等形式展示、宣传哈尼族服饰文化,促进当地旅游业的发展。

像小溪汇入江河,2010年,他的哈尼族服饰传习馆在大兴镇坡头村开馆,它是我国唯一的哈尼族服饰传习馆。该馆收藏和陈列了三百六十件古老的哈尼族纺织器具、生产生活用具、农耕器具及十三个哈尼族支系的十六套传统服饰。馆内有十二名哈尼妇女从事传统纺织工艺表演、生产哈尼服饰系列产品,完整地传承了轧棉、弹棉、纺线、织布等二十一道传统纺织工艺及其深厚的服饰文化。在神灵和法师们活动的区域,人们在心在意地将每一个头饰、胸饰、滚边、袖口、纽扣、花纹、色彩赋予神性,让神和天地之灵包裹着身体,呵护在身上。

在这里,我想起了爱默生的话:“天空中到处都是象征,遍地都是备忘录和签名;每一个物体浑身都是暗示,在向理解高超的人说话。”

哈尼族女青年白福梭是哈尼族群中古老的玛龙家族,白福梭的婆婆就是掌握这一传统工艺的人之一。为了把坡头一代的哈尼服饰原汁原味地奉献给外界,白福梭从她婆婆那里继承了传统工艺,并带领传习馆招募的几个姐妹,成天忙活在繁杂的生产线上,并由此增加了收入。绿春人的梦想有了色彩和温度。

长相柔美的白福梭正在门前教几个哈尼族妇女飞针走线。她们的神态,使我想起了我在家乡弥勒市百里彝山上见识过的那些彝家女人。

群山不走,彝山的女人也不会走,因为她们有根,不会像那些被风驱赶着,走得五零四散的流云。

对于她们,故乡是用来爱恋、敬惜的,是用来耕种和收获的,一句话,故乡是她们的摇篮,婚屋、产床和坟墓。

不像山外一些人,故乡被他们轻薄地用来歌颂、诅咒、凭吊或遗忘。

一粒种子落土、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落叶飘飘的过程,也就是她们一生的流程……

在山下,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她们总是把轻轻重重、真真假假的喜怒挂在脸上,像把流言挂在嘴上。在彝山,我也见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她们像深山老林一样沉静,像生长在深山老林的花草和鸟兽一样沉静。

白者黑 摄

彝山男人的日子大多属于一匹马、一把刀、一壶酒,一只烟筒,一件乐具,而她们的日子大多在背上、肩上、手上、脚上。彝山的天,似乎比别的地方漫长,但她们却有干不完的活:浆洗、挑水、背柴,放牧,剥栗子,腌肉,砸核桃,生火做饭,喂奶,山地里的播种和收获,当然更少不了她们。我凝神过正在劳作中的她们,一举一动,沉重,凝缓,质朴,亲切,无任何修饰,透溢着一种回天的力量、无言的美感。

山寨每逢重大节日,男人总是让女人走开。在祭龙节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没有她们的身影,在载歌载舞的拜山日,没有她们的歌声。她们不但不抱怨,却甘于把自己藏在光鲜的生活后面。

家里来客,有一样菜,男人就开始陪客人喝酒了,女人从灶房的烟火中,悄无声息地把菜一样一样端出来,等男人和客人吃饱喝足,她才就着残汤剩菜,草草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忙着涮锅洗碗,给男人和客人端茶送水;家里办红白喜事,她们像飘忽的影子隐在男人身后。

但她们也有显山露水的时候。一次,我们一行五人到彝山一个村子采访。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酒量很好,但我们人多,就着一碗火烧花生米,三杯五盏回敬他,他很快就醉趴在桌边上一动不动了。这时,我这才看到,眼前大大的红椿树桌上,不知不觉被女主人摆满了老腊肉、香椿炒鸡蛋、红豆煮猪脚,火烧辣椒、老南瓜等,活色生香。

我们正为放倒主人张狂,明眉皓齿、长有一对深深酒窝的女主人从灶房里闪出来了,她轻轻解下挑花绣朵的围裙,一一为我们的土碗斟满包谷酒,顺手拖过草团坐在我们中间,才开口说话,她为男人开脱:“见你们来,他太高兴了,喝多了。来,我陪你们。哪有主人不陪客人喝酒的道理!”她起身,轻声说:“来,我敬你们每个同志一人三碗!”我们一愣。那晚,主客杯来盏往间,客人高潮迭起,女主人不动声色,但很快我们丑态百出,一一败下阵来。把走了一天路的脚泡在她端给我们的热水里,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白者黑 摄

一天,雨后,落日如火的黄昏,我正在牛马留下深深足印的道路上走着,远远地,看到路那头,一座小小的柴山在移动。近了,看到一个中年的彝家女人,背着牛肚粗的一捆柴,一步步向我迎面走来,在泥泞狭窄的山径上,她的步子,像孕妇一样持重。我知道,她也很想看我一眼,只是背上的重荷,压得她抬不起头,而她正走去的那个村子,还一片苍茫,我掂量过这样的柴捆,它简直就像一根石柱。后来,我发现,自己在彝山,很难找到一件相宜的事来做。

深山里的生活是简朴到单调的,但彝家女人个个都是出色的画家。她们让我领悟到乡土生活既钝重,又很浪漫的另一面。她们把从山外扯回的一些平常不过的布当画布。把羊赶到草最肥的山岗上,羊在吃草,狗在她的脚跟前睡着,这时,她们从挎在肩上的麻布包里取出那方白布,用剥核桃皮被染黑的手,用搓棕绳被磨糙的手,飞针走线,把眼前开着的花、跳舞的蝴蝶、正在阳光下梳翅的小鸟——野山的秀色移植在上面,做成头巾、衣裤、鞋袜,把自己打扮得像春夏一样鲜活、丰润、饱满。野山没有镜子,但有山潭,她们偶尔会趁去捧水喝的时候,顺便打量几眼自己。当她们去赶集的时候,地上就有行走的朵朵彩云,吸引着一双双爱美的眼睛。

彝山的一棵棵大树,常爱把一只只小鸟举在高高的枝头,经常造访彝山的我,也常会看到她们把随便一朵什么山花插在头发上。让人无不怦然心动于她们这样对美的一种顶礼!

天的远方,柔和的太阳格外温暖。在她们心里,万物有灵。地头,野花椒树下,我看到她们抱膝坐在蓑衣上休息时,不时有蚂蚁爬到脸上,虫子飞到身上,她们轻轻捻起,又轻轻放在草丛中或把它放飞,其举止、神态,俨如母亲对待自己淘气的孩子。

在彝山,羊群见到我这样的陌生人,也会赶紧为我让路,一脸孩子气的羞涩。它们看人时的眼睛,有着水的清澈与透亮。

深山的冬季像山路一样长。在这样的时节,晚上,火塘燃着,她们一边搓棕绳或剥苞谷,一边给孩子讲比彝山还古老的故事或传说。再讷言的女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或传说里,男人总是爱憎分明,能征善战,女人总是像身旁的火塘一样温柔、恋家。火光舔着她的脸,使她在孩子眼中,有一种说一不二的端严。她说着,不忘往火塘里添一块柴。她相信,夜色再深,天气再寒冷,男人烈酒喝得再多、心再野,走得再远,只要火塘不熄,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果然,她竖起的耳朵,听到了马蹄声由远而近,声声传来。

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什么是真正的淡定:风调雨顺,土地的收获堆满了土楼,她们不声不响地过着日子,灾害频频,衣食忧愁,她们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该种麦时种麦,该打荞时打荞,该背柴时背柴。她们平静地生活着,爱恋着。她们肯定知道,生活中,无论是苦酒还是蜜水,满到了杯口,就会溢出来。只要自己努力过、付出过,就应该承受或享受。她们当然也有泪水。但就像草叶上的露,一阵风吹过,说干就干了,来日方长,生活还将继续。有时想想,与她们相比,我这个在灯红酒绿的城里过日子的男人,活得犹如惊弓之鸟。

白者黑 摄

浓荫笼罩,四野无声,而有时风起,刮过山林,叫山林也变成风,有形有姿的风。长年面对红色的山地,她们的脸色也有山地一样的颜色,每天操劳沉重繁琐的生计,她们的眼角往往过早地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只有当她们抬起头,手搭凉篷,用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打量高天时,顺着她的视线,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得她们那么辽远,也就看不到她们所能看到的东西。

目前,白者黑已投资建起了一座两层楼、面积约五百平方米的哈尼族服饰传习馆。服饰传习馆装饰得比较精致,馆藏也比较丰富,从哈尼族各支系的服饰展示厅、接待室,到制作服饰的每一道工序、环节的工具一应俱全,在县内外多次举行展演、工艺品比赛、博览会接待等,参观游客三万余人次,有效地促进了哈尼族服饰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推动了当地民族文化产业发展。

“假如让一棵树写自传,那也会像一个民族的历史。”这是黎巴嫩阿拉伯诗人纪伯伦曾说过的一句话,而我想,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遍布于红河州元阳、红河、金平、绿春四县,总面积一百万亩的哈尼梯田,根本用不着写什么“自传”,因为,它本身就是一部被镌刻在高天之下、群山之上惊天动地的民族史诗,在静候着更多的人来品读!

 后记:经过多年对哈尼文化的深入发掘,梁刚老师以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让梯田文化的内涵丰富而立体。读来有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既可看到哈尼人的勤劳善良,又能感受到哈尼人对土地的那份虔诚敬畏之心。感谢读者的关心支持,继续关注红河网文化频道的系列文章,一起为红河文化的繁荣发展鼓与呼。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53120240002  网络视听许可证2510473号   滇ICP备11001687号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电话、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电话:0873-3055023  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邮箱:hhwjjbb@163.com

中共红河州委宣传部主管  红河网版权所有  未经红河网书面特别授权,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违者依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