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头枕哀牢听啸吼、尾摆红河濯碧水的小城,于我而言,就像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似的,翻亦无尽,灵息无穷。而其中,豆腐香远,青旗沽酒,红砖碧树,蓝空洗练,鸟雀振羽,这里深藏的烟火,又是那么悠然亲切。
我不是建水人,户口簿籍贯一栏中明白无误地写着“山东”二字。但当我融入建水,看到街两边黑漆剥落的门楣,看到暗红色染着片片青苔的砖墙和檐前抖索几茎衰草的伞型瓦顶,我心里总是莫名地激动。我觉得这真是一个深远莫测的背景,这背景之中蕴藏了一种视觉中不可多得的古老文化和悠长岁月。这其中未免有几分深遂的苍凉,但是还好,这正和了那种叫苍古的美。
一
建水这个千年古城,似乎随便哪一个地方,都厚重得让人肃然起敬。单说这建水的小巷,有诗人即给定性为“浸润在诗中的小巷”。小巷即是北方的“胡同”,在上海称“弄”。明代后被官方规范为“胡同”,一般认为“胡同”这词是蒙古语城镇的音译或水井的借词。但建水依然称之为巷,并被发出有花灯戏意味的读音。
如果以临安路(此路被建水人幽默地称为建水的“长安街”)为中轴线将建水一分为二,散落在两边的豁然是纵横交错的无数小巷。这一家一户组成的小巷,绵延不绝、首尾相衔、环环相扣,将古城一片片、一段段地装饰和分割。在宽大点的小巷中走着走着,兀然分出一个略小的巷子,略小的巷子伸展过去,不知何处又岔出一个更小的小巷,更有一些微型的、袖珍的小巷,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小巷大典。这里的巷道大多古雅闲寂,青石板洁亮平整。常有人家的红杏出墙,柴荆盖瓦,芭蕉叶蹿出门外。走在这里的小巷,总能感受到一种老墙灰瓦中孕育着的悠长的宁静。小巷的人家多以四合院为单位,夕阳西下的当儿,左邻右舍便在这胡同里碰头了,杀一盘象棋,打一圈双扣,吸几口水烟筒,也有端着茶碗出来的,也有买了猪头肉回家的,但总忘不了招呼一声“来,干酒”,人人都能时刻感受到左邻右舍的关注,一招呼就有人应,一抬头就可以寒喧。巷子里更是孩子们的天堂,一放学,大大小小的推开街门窜巷子玩儿了。各种小孩子们的游戏在夕阳的小巷中铺叙。
建水的小巷大抵很窄,而且大都有着随意却又贴切的名字:像如意巷、太史巷、圆觉寺巷------等等。但不知为什么,有的本是巷子的,却起了个街名,或在后来的命名中改成了街。红井街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是胡同的街。它因巷内的红井得名,又因巷内的朱德旧居出名。1914年至1915年,四川年轻人朱德住进了这条胡同的曾姓人家里。主人曾师仲与朱德是云南讲武堂的同学,私交很好。朱德一住就是一年多。这小巷因而又多了除文化之外的别一种厚重。朱德在建水驻防时间虽不长,但佳话颇多,集中凸现的是伟人的一种人格力量。我总想,古城是有福的,这小巷是有福的,贤德的踪迹丰富了古城的内涵。它指引着我们去解读身边的历史与未来,使我们在胡同并不平整的路面上,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根。
杨家花园也在红井街这巷子里,那花园虽不及朱家花园广大,却也十分齐整宽敞,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鳞次栉比的房屋,多为木柱板壁。院子里的路面为麻石,光滑平坦,有几分古色古香。这条巷里还有许多类似的古民居,它们一律的灰砖青瓦,飞檐陡脊,俗称的“跑马转角楼”也有不少。铺地、柱础、窗下坎墙、门垛和照壁都透着诗一样的气韵。
我曾在《诗人的小巷》一文中写过这样的话:“我总是疑心建水是上苍有意制造的风土吉壤,不论是在偏僻小巷,还是大山皱褶里的小村落,随便抓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文明汁液。”我这里写的诗人的小巷是太史巷。
那天我去太史巷寻古,一下朝阳楼门,远处隐隐地有咿咿哑哑拉二胡的声音,透过清凉的空气传过来,意境是那么幽远。我的眼睛象被什么重重地蜇了一下,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在太史巷口,我见着了那拉二胡的老者,他面目慈善,摇着头,沉醉在二胡曲儿的意境中。
太史巷是诗人杨慎走过的小巷。明嘉靖年间,这位状元郎因说皇上的坏话,被贬来滇,两次寓居于福东寺和水林园。小巷因而被称为太史巷。巷边筑城留下的洗马塘,因与杨状元四川新都家乡的桂湖相仿,而名为小桂湖。这是古城人对诗人的怀念,也是古城人地道的待人礼数。
杨慎住过的福东寺为明代所建,很大的一个院子。西廊临湖,可赏荷观鱼。一进寺门,心底立刻漾起一种远离尘嚣的轻松。回望身后绵延不绝的高楼,心中有一泓澄静的梦想。这寺之深处,小心呵护着一份多么珍贵的淡泊和宁静啊。杨慎谪滇后,常常野肴山蔬,与山水同乐。居于建水时,与临安进士叶瑞、阿迷进士王廷表诗词唱和,晨夕相晤。福东寺和小桂湖成了他们的行吟之处。小桂湖中的水林园是叶瑞的家,他在户部主事任上弃官后,在小桂湖中心围了一座山,四周用条石垒砌,建院盖亭,怡度晚年,故又称叶家山址。君子之交淡如水,诗人之交浓于诗。杨慎与叶瑞你唱我和,成了古城的一段佳话。前人孙清元曾有长联一对以赞其事,联云:“画成烟雨楼台,看山横焕岭,地转泸江,剩一片芳草夕阳,记新都公子行吟处。人在莲花世界,喜月到天心,风来水面,趁此际香温茶熟,想茂叔先生得意时,”我曾在《诗人的小巷》中这样评价杨慎:“无意的失意,渗入了有意的对山水的寻觅,心灵的宁静,世道的感愤,是人类生存的一种大智大慧。一如陶渊明,一个人在车马喧闹的住处,依然心静澄明,不以大喜而大喜,不以大悲而大悲,最终悠然见南山,领略到人生的真意。”
东林寺街是建水古城中麻石路面保存相对完整的一条小巷。它因巷内的东林寺而名。东林寺建于元代,明代三次大修,清代又修葺二次,名副其实的一座老房子。原名诸天寺,是古城五大丛林之一。该寺的主要特点在于后殿,单檐歇山顶,抬梁式木构架,进深大于面宽,这在建水众多古寺庙中也是罕见的。
我来东林寺那天,阳光很好,人们的脾气也很好,心平气和地交谈、闲聊,与过往的行人打招呼。大家的脸上满是安详、平和、闲暇和宁静。整条胡同也似乎卧在太阳下冥想,没有动感,没有故事情节。我一走进去,立即嗅到了一种闹市中所没有的清凉气息。里面有泥土味、青草味和炊烟的味道。这些味道合起来,就是家常味。麻石路上,一只鸡在啄食,啄去了一段段胡同里的岁月。日子仿佛凝固了,只有麻石路上的日子覆盖着日子,脚印覆盖着脚印。
曾家大院是这小巷之中古民居的典型。房舍环天井而列,花格窗、雕镂屏门精美非常。青砖粉墙,石板铺地,有一种古雅之趣。曾家祖上虽说是经商致富,却以诗书传家。大门上的对联这样写道:“一经教子绍箕裘,三省传家承燕翼。”横批“书香世第”。
像曾家大院这样的古民居,仅东林寺这一小巷,就有十多处,只不过规模略小。据小巷的老人说,外国人最爱来此旅游了。是啊,我们生活在古城的人大多是来去匆匆,匆匆地在小巷中穿过,匆匆地与古城文明不期而遇,而所有的感觉几乎都是一闪即逝,难以积淀。将路边撩人的景色和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再重复的历史忽略。
与东林寺隔街相对的是半闲亭,为明临安知府章士元省耕憩息处。名由其《百字令》中“忙里逢僧,聊一话,闲得浮生半日”化来。建筑为三开间单檐飞角卷棚顶,小巧玲珑,后临荷池,池外有田,田外有堤,堤上有垂柳数棵,微风拂摇。远山近水入目,稻香阵阵入鼻,倒是休闲的好去处。
每每走在小巷中,望着这些美好的历史古存,我总想起那些修筑的人。想象他们劳动的模样、在胡同走动的模样、吟诗的模样。若没有他们的创造,这座城市将是何等的荒漠。
人人都说建水是一座文化积淀特别深厚的古城。它很美,美在它的朝阳楼、双龙桥、文庙和众多历史遗存,美在它的朱家花园、张家花园和大量的滇南古民居。其实,建水之美,更多的还在于幽长的石板小巷。建水的七寺八庙,多是隐藏于小巷之中。百岁楼、柯里楼、白衣楼等也只有走进小巷才能得见。还有学政考棚、崇文书院及各种古井。建水的小巷,凝结着历史,荟萃着数百年的人文概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一段段漫长曲折的故事在铺叙,都给人以文化的滋养。拜访不完的古民居,演绎不完的故事传奇------在这里抬头是从前,低头是现在。今天和昨天的岁月在小巷深处交融、汇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
文化说起来深厚,含蓄蕴藉,其实它就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小巷里。叮叮糖、西门水、烧豆腐、花灯戏、烟盒舞、建水小调、结婚背媳妇、西庄坝子一窝雀------这哪一样不是底蕴厚重的文化?杨慎在《临安春社行》中这样写建水的小巷生活:“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嘻车马阗。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公孙舞剑骇张筵,宜僚弄丸惊楚市。杨柳藏鸦白门晚,梅梁栖燕红楼远。------”而日常生活中,又尤以小贩们的吆喝,更具民俗文化的底蕴。梁实秋先生曾这样描写小贩的吆喝:“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迷语一般耐人寻味。”建水小贩的吆喝也一样是诗话了的,卖西门水的、水豆腐的------时急时缓,时断时续,让人感到这文化的古城,沉寂中有着水流的形态,斯文里有着民俗的呼吸。这古城是真正幸福的城市。
翻阅有关建水的史书,不时与诸如“佳木苍翠”“林木蓊葱”之类的词汇狭路相逢。这些词是对古临安的描绘,是否也暗示着这里确曾有过原始森林覆盖于四周的海?据说古时,建水坝子是一个封闭型的山间湖泊。连绵的群山是其天然堤坝,颜洞内的潜流是其唯一的泄洪口。人们在山上居住,海里打鱼,明景泰年间的《云南志》甚至记着“以贝交易,多积为富”这一临安风俗。贝不就是海之产物吗?《哈尼阿培聪坡坡》是一部关于哈尼族先祖纳索率领部落向红河南岸哀牢山区迁徒壮举的史诗。途经开远、建水、狗街、个旧等地时,部份人流散在了官厅、坡头。诗中说:“哈尼族的大头人纳索,死在建水山上”。据说解放前建水山上的纳索庙还在。这个故事无疑吻合了这样一种说法:是古代的少数民族最先发现临安的海,并在海边结庐定居,他们在海之东建村叫金鸡、阿棚寨,海之西立舍叫鹧鸪、阿瓦寨。以鱼虾为食,皮毛为衣。
海的传说也许太遥远,而那种蔚蓝最终也未能荡漾。但临安人“竹抱人家竹抱溪”的情感却始终未能释怀。元朝赛典赤率军凿开了颜洞的堵水石。明朝,地方政府调兵丁150人挖海河引异龙湖水。清朝,满人鄂尔泰亲手写下一部《临安修河教》,为临安留下了一部“水经”。这一切,都是为着水的浪漫。
但我相信建水的地下确是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的。临安城方圆里,有名称的水井30多眼,几乎是三五十步,水井就兀然出现。想不出那水井是怎样一眼一眼挖掘出来的。每眼都是惊人的含水。天旱,那水不涸,天涝,那水不溢。狂风刮不走它,大雪埋不住它,骄阳烤不干它。《史记》注引皇甫谧《高士传》时,记述了许由洗耳的情景。我猜想,假如许由是用临安的井水洗的,其耳是否更高洁?这样想其实是很笨的。许由在何处洗耳,不都是用的中华民族的水么。不都一样说明了中华文明的源头之水是何等明澈、洁净。
建水诸多水井之中,东井历史最久,井栏呈圆形,是用两块巨石凿成半圆扣合而成的。井旁立着清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的四块碑刻。提桶来此,不像是在打水,倒似是打捞那久远的已逝去的一段一段历史。城西的大板井水质最美,清澈可见井底的碎石和游鱼。《云南通志》载:“溥博井,在城西半里许,俗称大板井,终年水洁,雨后尤清,供全城饮之,水洁味甘,贯甲全滇”。西门有三宝:豆腐干、凉米线、泡糕。便是全因了大板井的水滋润而盛名远播的。
赶着牛车进城的山里人,卖罢山货,累了饿了坐在豆腐摊上沽半斤包谷酒,喝着西门水冲泡的山茶水,吃着烧豆腐,慢慢悠悠的似在品一种滋味。夕阳西下时,才站起身拍拍屁股,赶着牛车往家走。甚至大板井的水还成了一种产业,每天清晨或黄昏,常有那马儿得得,拉着一车西门水,走街串巷一路叫卖:西门水买啦。喊声悠悠,像古戏里的叫板。
建水城南门外弥陀庵旁,还有一口奇井,因状似月牙,俗称月牙井。不论天干天旱,这井里的水面永远比路面高,系临安著名的古八景之一。汪汪一井水碧青着,伸头朝里看,如圆片明镜一般,太阳的光芒被折射得极其微弱,倒仿佛这井有极大的吸力,连灼热的日头都变蔫了。
有一副对联,是说建水的井的:“龙井红井诸葛井,醴泉渊泉溥博泉。”一联之中含着六眼井,而每眼井口的石壁上,都被岁月的绳索磨出了道道深痕。人说眼是心灵之窗,窗是房屋之眼,那么这井是否是地海之眼呢?这眼湿漉透亮,仿佛看尽了历史的变迁和人间的风情。不用说,这井早已融入了临安古文明的血脉。这清沁的文明之波,溉泽了边疆文化的精神森林。水井之上氤氲着的一种至美至洁的文化气韵,几乎可以成为一个民族的特有坐标。我想,初来建水的人,先不妨看一看临安的井,喝一口大板井的水,因为这也是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它的历史的纵深,看到它的灵魂史以及风俗风情,也可以看到这座古城最可珍贵的生命潜能。
一个晚秋的深夜,我端坐在朝阳楼的一角喝茶。抬头四顾,这地方真不错,空气清新,视野开阔,不远处细瘦的崇文塔,像条灰色的响尾蛇。望不见小桂湖的清爽,但我听见了城市的蛙鸣,闻到了瓜田的清香。所用的茶几是一尊壮似树根的巨石,上面用粗拙雄浑的汉代刀法凸凹着鸟、小溪等图案,一不小心,茶水溅了出来。以茶代酒,这是一种无意之中的对古人的祭奠么?在建水的星空下,朋友朗诵了一段古诗:“东城楼,高百尺,千霄插天,下瞰城市,烟火万家,风光无限。旭日初升,晖光远映,遥望层楼,如黄鹤,如岳阳,南中大观。”壮美之极。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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