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西:阿庐古洞的“向下路线”

作者:杨杨 发布时间:2024年11月27日 15:32:30

红河大地简直就是一个“溶洞之乡”。这里有建水燕子洞、弥勒白龙洞、开远南洞、蒙自缘狮洞、屏边珍珠洞、绿春宋壁石林溶洞、泸西阿庐古洞等。特别是阿庐古洞一带,几乎整片土地都是典型的南方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质特征决定了洞穴的密集性。不是吗?在这一带的民间传说中,就有“九峰十八洞”之说,九峰就是泸西县城后之“九华山”,十八洞是泸源洞、玉柱洞、碧玉洞、天窗洞、观音洞、黄沙洞、燕子洞、剪子洞、花口洞、扁洞、大洞、豹子洞、蝙蝠洞、杀牛洞、豪猪洞、金鸡洞、仙人洞、莲花洞等,有名有目,实实在在。其实,这里不仅仅有18洞,应该是百洞千洞,是云南洞穴最多的地区之一。现在发现的少之又少,应该还有大量的溶洞隐身地下,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当然,人们对于云南溶洞认识,早已形成固定的印象,那无非是一个石灰岩和钟乳石层出不穷的世界,再加上神奇的灯光,营造出种种神秘莫测的意境,绚丽多彩,幽深迷人。曾记得,我初次游览建水燕子洞时,只感到精彩纷呈,引人入胜,永生不忘。而当我有机会再游其它溶洞时,则感到大同小异,百洞相似。因而只要有人提起洞溶之旅,我就游兴大减,没有足够的诱惑力了。

可是,当我第一次游览了泸西阿庐古洞之后,印象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恍然明白,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一种古老而智慧的“向下”路线,那就是走进洞穴,走进“黑暗”,走进更深远的地方,靠近更神秘的事物,了解更隐蔽的世界。

在世界文明史上,的确有一些民族,几乎没有什么宗教的“教条”,但他们为了获取更多的知识,常常要到洞穴中,开始“灵境追寻”的生命体验。无独有偶,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一些智者,也认为“先知”只有在地下的某个神圣场所,才会“吐露天机”。在中国,我们也有一个词汇,叫“洞察力”,意思是只有深入事物或问题的内部,透过表面现象,才能看到事物或问题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说,要“入洞”,才能找到内部视角,才能打开心眼,才能精准地认识世界。由此,在我们的汉语里,又延伸出一个成语,叫作“洞察秋毫”。语义告诉我们,只有具备了“洞察”的能力,才能敏锐地看清事物的细部,哪怕鸟兽在秋天时从身上刚刚长出来的细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姚建明 摄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与“洞察秋毫”相反的词语就是“浮光掠影”,意思是如果我们在认识事物时,仅仅浮在“上面”,不深入下去,那么收获到的知识,就只能像水面上的光,一掠而过,稍纵即逝,停留在“影子”一样的印象上,不可捉摸,也难以理喻。

只有进入洞穴,到了世界的“内部”,到了“最底层”的时候,一种生存的本能才会激励着我们竭力摆脱迷失状态,竭力改变生存现实。这时的我们就会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向往光明,向往外部世界,寻找生命的出口,走出黑暗世界。

阿庐古洞其实就是我们认识“地下世界”的最好的一部教科书。在地方史上,“阿庐古洞”为彝语,意即“前面有平坦草地的虎洞”。眼下,我们已无法感受那种“虎气”了,现代人有了电,有了光,让洞穴中的各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此洞位于泸西县2.5公里之外的阿庐山之麓,是一个规模宏大、结构奇特的溶洞群,目前由泸源洞、玉柱洞、碧玉洞和玉笋河构成,是泸西“九峰十八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被称为“云南第一洞”,是亚洲最壮观的天然溶洞洞穴之一。

事实上,“九峰十八洞”一带,地质非常复杂,那里有落水洞、竖井、洞穴、地下河,它们上下贯串,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多层次的山、石、水、洞的立体交叉系统。这样的地方,犹如藏在地下的“迷宫”。我们平时所认识和体验过的迷宫,都是二维的,是人工设计出来的一种游戏,目的是让人体验挫折感和迷失感。而真正的迷宫却不是这样,至少不是扁平的,而是在地下深处,有山石,有流水,有断崖,有绝壁,有攀升,有跌落,有黑暗,有光明,有幽径,有险道,有世外桃源,有人间烟火,是立体的,是自然形成的。只要走入了这样的地方,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迷宫。

这样的“迷宫”,不仅对地质学家有深深的吸引力,而且对一般游客来说,也有一股魔力。可是,地表是坚硬的、厚实而密不透光的,我们的眼睛也只能感受有光的地方,而对于“地下”的世界始终是隔绝的,黑暗的,陌生的。许多时候,面对脚下的“迷宫”,我们只能像意大利诗人但丁那样,无可奈何地吟唱:

你是如此黑暗,

幽深而又朦胧,

即使我倾尽全力,

把双眼低垂,

也不能望到你的一点形态。

假如地表是透明的,或者我们的目光是X光,那么我们就可透视“迷宫”内部结构的秘密了。可是,这一切只是假如,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只有亲自去探秘,才可真切地学习和认识地下世界的相关知识。

在历史上,最早到阿庐古洞探秘的,是来自北方的蒙古人托佳木儿,他于1266年,只身来到这里,在洞壁上题了两首诗,可惜由于时间久远,洞壁风化,现在已经看不清诗的具体内容了。到了明末清初,又有几位官员来这里游览,然后附庸风雅地又是题词,又是写文章,内容无非是惊叹这里是“奇观”,是“天然石室”,因而令人“乐而忘归,如入武陵源焉”。有人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洞里常闻别有天,包罗世界尽三千”等,不一而足。

我一直怀疑,那些官员究竟是否真正进入过阿庐古洞?抑或是浅尝辄止,刚进去一小段就吓得退了出来,听听当地百姓的各种传闻,然后诗兴大发,提笔书写,留下墨宝和“千古文章”。

在那个时代,阿庐古洞无疑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是“死亡之境”。一般人是不敢轻易冒险,走向黑暗深处的。似乎只有一个官员例外,那就是清朝嘉靖年间统治着泸西、弥勒一带的广西知府解一经。他于1540年的一天,带着一个随从,打着火把,直抵洞穴深处。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解一经一样的勇敢,在“地下”走了一遭。他所达到的深度几乎与我们今天“开发”出来的泸源洞相差不多。那时,他应该留下了自己的脚印,遗落下了火把的火烬,但数百年过去,一切踪影都消失了。只留下了他的文字——《阿庐仙洞记》。这篇文章在369年之后,被后人刻在了石碑上,立于阿庐古洞洞口。

沿着解一经文字的方向,我“看”着他到了大洞口,有“太湖石当门”。从一旁走过,又遇一个小洞口,只能“一人匍匐而入”。之后的路依然狭窄,“若人之咽喉”。洞内虽然“宽敞深邃”,但他却“不辨东西南北”了。他继续往前走,那种艰险程度,比地面上的翻山越岭,渡江过河,更为严峻。可他并不惧怕,似乎很轻松,很愉快,步子是那样优雅和从容,许多地段,他应该是俯下身子,四肢着地,爬过来,又翻过去。他小心翼翼,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地跟在仆人后面。灯火忽明忽暗,摇曵不定。每当他要向前深入,看到新的景致时,就写到“走数武”。他当时用的量词是“武”,这个字在古汉语里是半步的意思,说明他的探洞真的很艰难和危险,叙述起来故意省略了很多描述性的词语,显得很简洁和明快。

洞里的空气稠湿,呼吸困难。但前面的“风景”始终诱惑着他不断前行。他看见了“彩云”,看见了“宝塔”,看见了“二女共炊”,看见了“狮象猿”三兽,看见了“擎天玉柱”,看见了“水田一段”,还有“牛眠其内”。接着又看见了“层峦倒挂”和“群峰叠起”等等。最为可贵的是,他竟然听说有一种“透明鱼”,如果暗河涨水就会溢出了。他其实并没见过,只是对这种鱼很好奇,所以简单地记下了一句话。没想到就是“透明鱼”这3个字,却成了世界上最早记录有关洞穴鱼类的确切文字。

99年过去了,阿庐古洞又来一位著名的探险者和冒险家——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他到泸西,是为了考察南盘江源流,顺便也考察阿庐古洞。他作了充分的准备,预留了足够的时间,把泸西地上的“景物”看遍了,也作了详细记录。但对于解一经笔下的“仙洞”,他只找到了洞口,也试探着进去了好一段,但由于没有光,他又出来了。接着,他让仆人准备了火把,又去探洞。可是,刚刚入洞,也许是仆人没有经验,也许是洞中水雾浓重等原因,火把竟然灭了。他和仆人非常焦急,准备到附近的村子借火,无奈村子与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当时因下雨而致河水暴涨,无法达到对岸。因而折腾一番之后,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即便如此,在徐霞客的《日记》也留下这么一段精彩文字:

泸源洞在城西北四里,新寺后山西尽,环坞而北,其中乱峰杂沓,缀以小石岫,皆削瓣骈枝,标青点翠;北环西转,而泸源之水,涌于下穴,泸源之洞辟于岩层。有三洞焉:上洞东南向,前有亭;下洞南向,在上洞西五十步,皆在前山之南崖。后洞在后山之北冈,其上如眢井。从井北附穴而下二十步,底界成脊,一穴东北下而小,一穴东南下而廓。此三洞之分向也,其中所入皆甚深,秉烛穿隘,屡起屡伏,乳状分错,不可穷诘焉。

徐霞客在泸西待了整整10天,本想知难而进,把那里的洞穴好好探秘一番,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火把熄灭,只好半途而归,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历史像穿越一样,进入了当代社会。1988年5月,台湾著名女作家琼瑶与丈夫鑫涛来到昆明,开始了让他俩处处惊艳的云南之旅。9日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之前的15年里,他们走过了极不平凡的爱情生活,用琼瑶的话说,两人之间的关系有过“苦涩”,有过“痛楚委屈”,甚至有过“惊涛骇浪”,但婚姻的小船终于有惊无险地飘过来了。因此,他们决定寻找一个特殊的地方纪念一下。

当天,琼瑶与丈夫来到了阿庐古洞。他们一进洞,就看见了一个圆形大厅,如同“一个充满幻想的古剧场”,“墙上悬挂着各种形象的钟乳石,有的像虎,有的像豹,有的像狮子大象”。他们又惊讶,又兴奋,继续走进深不见底的洞穴,看到了“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看得他俩“眼花缭乱”。最让琼瑶“惊奇”的是,洞中有水,洞中有湖,“湖水反映着洞顶的钟乳石,如真如幻”。他俩可以从湖边的码头上船,“往洞中更深处划去”。他们在“洞中泛舟,舟上唱戏”,当时听到的琴声正是“聚散两依依”。

这个在洞中度过的结婚纪念日,让琼瑶和丈夫“久久不能平息”,但更让他俩“震撼”的是阿庐古洞的“奇峰”“奇石”“奇景”和“奇洞”。琼瑶认为“长江之美,三峡之奇,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以至于长城之伟”,都是意料之中的,只有阿庐古洞,却在意料之外。

今年,我决定第二次进入阿庐古洞。我打算像当年广西知府大人一样,深入地穴深处,真切体验这个“黑暗”世界。当然,此时的我已不可能成为一个“探险者”了。因为现在的洞内,经过“开发”,已开辟了各式各样的石阶和栈道,有了指路牌,还有导游。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探险的刺激和乐趣,变成了纯粹的参观者和旅游者。我实在不想做一个参观者或旅游者,我只想再把这部地下“教科书”认真阅读和学习一下。

我同所有的参观者或旅游者一样,沿着预设的“游路”,走过泸源洞的前洞、中洞和后洞。然后出洞,向上行走4至5米,即到另一个溶洞——玉柱洞。之后,从玉柱洞沿阶梯下行15米深处,进入玉笋河。然后,再次出洞,走过百余米的林荫小道,进入第三个溶洞——碧玉洞。

姚建明 摄

整个过程,我走过了“三洞一河”。其中,泸源洞、玉柱洞、碧玉洞是3个旱洞,玉笋河是1个水洞。我在洞中行走近3公里,度过了4个多小时。印象是不断穿过“厅堂”,走过“宫殿”,进入“峡谷”,不紧不慢,悠哉乐哉,已无一点探险的意味。但我基本弄明白了阿庐古洞内部的大概结构,也渐渐领悟了地下“迷宫”带给我们的种种启示。

开始的时候,在导游小姐先入为主的“指点”下,我目之所及,全是平日里所熟悉的风景、历史、神话和传说。比如“云雾山中”、“小桥流水”、“彩霞迎宾”、“女娲补天”、“古龟望月”和“罗汉赶路”等等。为此,我常常分心,独自游离于参观的队伍之外。

在地下,我分明感到自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敏感,也许我的感官在忽明忽暗中,像鸟的翅膀一样突然打开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种游离于地面、泥土、石灰岩之间的浓浓的气息或者是浮动的“物质”,我甚至“尝”到了洞穴中的某种奇妙的味道。在这种情况,听到的声音特别明晰,洞内似乎是平静的,我却所到了“奔涌”之声。我轻轻“敲击”了一下钟乳石,发出的声音很恢宏,很厚重,也很清脆响亮,接着而出的回声有一种穿越的力量,久远而飘渺。

我还感觉到,地下幽暗的空间与上部世界阳光灿烂的天地,在时间的感觉上也是不太一样。我行走其间,上下左右都是风景,随时都可顿足而看。每一处都可以让我细心品鉴,充满遐思,也可视而不见,匆匆而过。但我的每一步,每一瞥,都穿越了亿万年时间。我的时间因此变得浓稠起来,几乎难以化开。它们堆积起来,成为半透明的石头;它们流动起来,成为看不见的地下河;它们被蒸发了,成为氤氲之气。

人类记录时间用的是“年、月、日、时、分、秒”等少数几个词,而对于地质年代,用的则是“宙、代、纪、世”等几个概念,它们载体就只能是眼前的这些岩石、钟乳石和深藏在海床沉积物中的化石等,它们通向我们难以想象的属于过去的时间,随便一记录就是数十亿年,数亿年,数千万年,数百万年,朝着一个空间方向,无尽的延伸,无尽的穿越,深远得如同抽象而空洞的事物,又如某种难以理喻的象征之物,即使是我们所想象中的神话里的事物也不在这些时间范围之内。

在这种深不可测的“地质时间”面前,我们人类何其渺小、无知、无助、无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幸运的是,我们现在可以用“地质时间”来打量它们的载体,又可用我们的生命感觉来认知这些地质物质。它们是我们触手可及的东西,近在眼前,深埋脚下。它们表面上亘古未变,如同不朽的尸骨,但其实它们还没死,也不会死。它们已在地下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丰富神奇的世界。岩石正在伸展,地下河跳动着脉搏,石壁有了呼吸,一切都活在它们的本来的状态中,该跳动的跳动,该发声的发声,该静默的静默,潜滋暗长,生生不息。

在以“宙”和“纪”为单位的地质时间里,岩石的生命很自由,很奔放,也很浪漫。它们会膨胀,会流动,合折叠,会变形,会伸展,会收缩,会吐呐,会上升,会下坠,千变万化,变成岩石,变成山峰,变成峡谷,变成河床,变成石房、石柱、石人、石树、石芽、石花、石草等,地上世界有的事物,地下世界也应有尽有。在这样的“幻景”中,所谓的生命与非生命,地上与地下,其界线好像并不明晰,或者已经消失了。

我看到,在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疏疏密密的石林中,有各种“人物”立于其中。有的婉若标致的少女,冰清玉洁,亭亭玉立;有的像出家的僧人,慈眉善目,心静如水;有的仿佛好动的小孩,萌态可掬,跃然石上;更多的犹如一排排的木偶人,被洞内的一束束灯光串在一起,似乎只要我们上前拉动一下线头,木偶人就会一个一个地活动起来。

洞中的那些“动物”,如“白狮”、“巨蟒”、“耕牛”、“野猫”、“小象”等,维妙维肖,丝丝如扣,出神入化。其中,有一头“耕牛”,忧伤的眼神,坚毅的下颌、壮实的腰背、收紧的肚腹,都清晰可辨,有形有神。最让人惊叹的是,“耕牛”的皮毛好像在发光,又好像在散发着微微热气。只要我们有谁冲着它大叫一声,它就会劳作起来。

石壁上凝聚着许多小水珠,散发着湿气。在不远的岩石深处,有明显的滴哒滴哒之声,非常清脆,有金属感,但又有别于金属发出的声音,极像从某种乐器的关键部位跳动出来的。我们继续往前走,又出现了流水的汩汩声,但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如果仔细分辨,空气还应该有很多厚重的水分子,它们很活跃,无声无息地飘动飞腾,寻找归宿之地和依附之物。只是我们看不到,听不见。那应该是洞中的岩石们正在生长,正在进行新陈代谢。

一些生物学家认为,生命起源于地下世界。现今的河马、刺猬、马蹄蟹等,都是地壳深处微生物进化的结果,最后才慢慢从地下移居地面的。早在1983年初,文物工作者在阿庐古洞中考察时,曾发现洞内有大量牛、马、猪等动物牙齿化石。其中有一枚鬣狗牙齿化石。鬣狗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专食动物尸体,今已灭绝。这些牙齿化石,完整地保持着三叠纪时期生物的简洁之美。那应该是两三亿年前的陆地生物,在一次突发的地质事件中,瞬间被埋藏在地下,成为永恒的生命形态,而今被发掘出来,重见光明,从地下“走”到科学家的工作室里,经过专家解密,还原阿庐古洞诞生前的这片古海原貌,讲述它们原初的生命故事。

当代有一位作家到阿庐古洞旅游,曾在洞口的小卖部,买到十几枚“鹰嘴螺”化石。他把玩着那些来自洞中的亿万年前的“宝贝”,感到不虚此行。此种古生物,虽然属于螺蚌类,但样子很像“鹰”,表情冷峻,眼睛敏锐,那正是“鹰”应该有的个性特性。作家经常抚摸它,精心养护它,陪伴它,化石也会渐渐沾染了主人的热气、汗液和脾性,它就会披上主人为它特制的“包浆”之衣,有了灵性,有了生命。

洞内其实是没有路可走的,最多的就是光滑的石墙、石柱、石林,处处有暗河暗洞,有悬崖绝壁。如果要寻找可以行走的地方,那就是经水冲击或冲刷过的石缝、石洞、石门和河谷地带。从这些地方走过,如同探险,要攀爬,要兜转,要滑落,要侧身,要钻探,稍有不慎,就会被擦伤、撞头、跌倒和失足,就会有生命危险。

一滴冰冷的水从高处滴落下来,刚好打在我的鼻翼上,我向上一望,隐约看见石壁上有一些小小的钟乳石,就像婴儿的奶嘴,慢慢地渗出亮晶晶的水珠,随时都可能滴落下来。

我们从泸源洞已进入了玉柱洞,两洞之间的距离仅5米。玉柱洞原来应该是一个水洞,洞中有个断层,露出了沙砾卵石,也露出了这个洞穴某个阶段的时间尺度。我清晰看到了这里曾经有地下河水滚滚流过的痕迹。

这里“石柱”最多,不胜枚举,粗大者直径1.5米,纤细者仅0.01米。我在这里看到一根高8米的擎天玉柱,独立从地面直撑至大厅平顶,屹立不倒。柱子的表皮像鳞片一样,组合成一种从未见过的花纹,如同织锦,荧光闪烁,深邃迷人,简直就是来自皇宫里的一根金柱。

我行走其间,绕来绕去,岔洞岔道一个连着一个,峡谷、厅堂、宫殿相融其间。地下的场景,也与地面上的一样有趣,不同的是,地下是永远黑暗的,而地上是日夜轮回,黑白交替。

我越往“内部”深入,越加感觉到洞穴结构的精美奇妙。整个阿庐古洞,就是一个有骨架的生命体,洞中有洞,洞洞相联,曲曲折折,回环往复,没完没了。其中的钟乳石就像人体的骨架,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千奇百怪,横七竖八地组合在一起,但它们有自己的神经系统,有自己的大脑,有自己的血肉,也有自己的骨骼,与我们人的生理构造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样的。

我们可以想象,洞穴深处的黑暗是绝对的黑暗,因为没有光,眼睛无法看见什么,如同在子宫里,只能感受到人类最初的节奏。那样的感觉,不知是美妙,还是恐惧?

走到比较空旷的角落,我放眼望去,许多凸显的岩石,如同我们在教室里老师摆在讲台上的人脑模型,密密麻麻的褶皱,相互牵连,又彼此贯通,显得复杂而有规律。这样的岩石,未尝不像我们的大脑组织?

一些钟乳石从顶上垂下,一些又从水中冒出,它们在空中接头,相互粘连起来。我们继续深入,大洞连着小洞,小洞连着暗洞,暗洞也许又连着更大的洞。这些洞无论大小,都像人类的子宫,包孕着如同胎儿一样的乳白色的石像。而在这些“胎儿”的上方,石壁上冒出一个个“奶嘴”,正渗出晶亮晶品亮的水珠,像乳汁一样。

我喜欢这里,岩壁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热气,四处弥散,让那样岩石显得很温润,好像蕴含着母体一样的温度。我明白,自己身边都暗含着一种力量,正在孕育着某种美丽的生命。这样看来,洞穴一定不是冷冰冰的世界,而是充满着“温热”和“湿润”的生命花园。

此时,我又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联想到我们人类的身体和生命,也未曾与化石不是一样。不是吗?我们人类的进化和身体的成长,也应该是一门特殊的“地质学”。古生物科专家说,人类是从海洋里的小虫子,进化为鱼类,再进化为陆地上的脊椎动物,直至进化为古猿类和人类。也就是说,当人类有了脊椎之后,才能直立行走,又因直立行走,促进了大脑的发育,才有了保护大脑的颅骨。其实,我们的身体也像洞穴一样,离不开岩石,比如说我们的脊椎、颅骨、牙齿等,就是由石头一样的物质组成的,是人的身体把钙质逐步转化为骨骼的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人的进化也是某些部位矿化的过程,这与地质演化多么相近和相似。

洞穴的历史不仅关乎地质史,而且关乎人类史。人类自诞之日起,就依赖洞穴的保护,选择洞穴为自己最早的家,然后一直在洞中生息繁衍,与地下洞穴建立了最为古老和亲密的关系。最后人类又从洞穴中走出来的,走向大地,走进阳光,变成了一群对洞穴充满复杂情感和记忆的古人类。

我们不能忘记,人类的祖先最早都是住在洞穴中的,是真正的“洞穴人”。元谋猿人如此,北京直立人如此,山顶洞人更是如此。如今,阿庐古洞依然呈现出原初的状态,没被人为地破坏过,保持着洪荒时代的样子。我小心谨慎地接近它们,抚摸它们,就如同与史前遗迹相遇相识。它们的表面冷冰冰的,但看上去却是柔美的,粘乎乎的,好像有温度,有血脉贯通。

在入洞之前,我曾翻阅泸西的一些史料,发现彝族撒尼人的祖先们在万年之前,就在这片土地上开拓他们的家园,这个部落遵循着从“黑暗中”得到的常识,维护和传承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举行着他们的宗教仪式,也创造着他们的舞蹈、歌谣、神话和史诗。撒尼人曾在一部古歌中唱到:

在那远古时代,

有一个神秘的地方,

茫茫的大森林盖满了山冈,

九十九座石山围成了白茫茫的大坝子,

森林脚下是成千上万的石洞,

这些神奇的石洞,

就是祖先居住的公房。

那时,撒尼人的祖先还处于新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阶段,集体住在石洞里,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生活。因此,他们把石洞视为“公房”。他们的“阿哥、阿妹认不得阿爸的长相。他们住在石洞里,看见洞外的猴子摘野果,他们也学着吃野果,看着喜鹊在对话,他们就“咿哟,咿哟”学着讲话。”

他们从洞中走出,慢慢获得了智慧,学会了用火,最终进化成一个追逐火的民族:

天上劈下刺眼的闪电,

炸雷把大树劈倒在洞边。

森林燃起熊熊的烈火,

祖先把火种捧进了公房。

热乎乎的身子靠在石墙上,

冰冷的石墙变得又暖又烫。

洞里有了红彤彤的大火,

再不怕吃人的老虎;

有了红彤彤的野火,

再不怕抓人的豹子。

渐渐的,他们学会了制造石质工具,学会了打制和使用铁器,学会了耕种和养殖:

祖先捡来了石头,

磨成刀斧砍柴砍猎物;

用兽骨磨成铲子,

刨地种下种子。

开山老祖学着打铁,

打出的大刀能把大树劈断;

造出的弓箭能把石头射穿,

铸出的斧头能把石头敲烂。

白天,他们到洞外打猎和采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眼睛获得了大量的感官细胞,发挥出了非凡的作用,可以看见更遥远的猎物,精准地射击天上与丛林中的鸟类和野兽:

祖先箭法个个高强,

弯弓一拉似圆月,

大雁飞在天上

一声哀叫折了翅膀。

利箭对准豺狼,

箭箭射穿胸膛!

他们还学会了养殖,每天早上从宛若“肚肠”的洞口爬出去,把撵来的小野兽,又分厩关在洞里,不断分类饲养,给他们取名牛、马、猪、羊。

那个时候,白天的洞外是他们狩猎采集的世界,可是到了晚上,没有光了,眼睛的作用很难发挥出来,他们反而变成了豺狼虎豹的“猎物”,因而他们只好返回到黑暗的洞穴中,守护着洞口,载歌载舞地分享“猎物”:

祖先围在火塘边,

砍下鹿肉一块块,

擦上白生生的汗盐巴,

烤在熊熊的烈火上,

洞里到处喷鼻香。

豹子一样勇敢的祖先,

喷香的鹿肉嚼在嘴里,

不断呼喊着:

嘿哟!嘿哟!

哎扎扎!扎扎哟!

声声似雷震天响。

撒尼祖先一乐,

围着熊熊的烈火,

踏地跺脚,

手敲石头“叭、叭”响,

你跳我跃,

欢欢乐乐,

狂舞在公房。

后来,撒尼人的祖先们决定搬出洞穴,因为人口的增加,石洞已不适应他们的生活。他们从鸟类那里得到了启示,学会了搭建茅房,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古歌这样唱到:

祖先生下大群大群子孙,

石洞已不能容身,

他们看到喜鹊做窝,

祖先学着盖起圆圆的草棚。

躲进草棚的祖先,

不怕暴雨和风霜,

不怕严寒和酷暑,

坐在屋内你说我笑,

不再像云雾那样飘荡。

回想着那样的古歌,感受着昔日撒尼人祖先的精神实践活动,在交织着黑暗与光明、神秘与神圣的阿庐古洞之中。我们与祖先的时间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数万年,似乎在一瞬之间,就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外星人,或者就像古代某个部落的侦探,悄悄来到了阿庐古洞。我不知是惊喜还是激动,忍不住轻轻尖叫一声,随及就出现了一个惊悚的“天窗”。这是无尽的时间和无声的流水,把黑洞掏空,变成一个像竖井一样直通外部世界的“光井”、“光洞”,“风洞”和“气洞”。有了它,外界最明亮和最柔和的光线,就能投射其中,照亮了古洞的幽暗之外,让当时的撒尼人的祖先们靠它获得了更多的阳光和空气,也通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是一个光的通道,也是一个文化的容器,接纳了太多的历史遗物。文物工作者曾在“天窗”下,发现了许许多多印纹的黑陶片、灰陶和瓶、钵、罐的残片等人类文化遗物,证明了阿庐古洞曾是撒尼人祖先的穴居点。

姚建明 摄

在洞中,我总感到脚下是“空”的,下面应该还有一个又一个洞穴,像楼屋一样,层层而下,层层深入。事实上,阿庐古洞不是一个单体的洞穴,而是一个洞穴网络。沿着玉柱洞向下深入,走过像旋梯一样的狭窄陡峭的通道,往洞穴深处下行几十米,就是地下河——玉笋河。这条地下河的水最终流出洞外,注入南盘江,属南盘江水系。看上去,玉笋河像地面上一个幽深的平湖,有码头、小船、航道和船夫。我们的心情如同在长江边上的某个码头登上一艘游轮,要畅游三峡一样。不同的是河水从北往南流动,而且流速很慢。

这个洞里有一种珍稀鱼类——透明鱼,被当地百姓视为“神鱼”。此种鱼类曾收入《辞源》续编。词条是这样解释的:“透明鱼出自云南泸西县泸源洞口,其大如指,额有肉角,色白无鳞,置其于蓄水盆中,表里莹然。”

当导游讲起这种“神鱼”,我的兴趣就来了。我不再讨厌导游的解说。听起来,她那种声音虽然仍是一个固定的腔调,语速也较快,常常让我的耳朵很难跟上,但在这里却因为回声发生了变化,似乎很清脆,很舒缓,就像在介绍她们家的亲人,讲述她们家的故事。

她说,早在1991年6月,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专家就曾到阿庐古洞,寻找宛如同童话中的“透明鱼”。他们头上戴着煤石灯,在暗无天日、怪石嶙峋的暗河中苦苦寻觅,终于捕获到了两条长约5厘米的“透明鱼”。

这种鱼非常漂亮,全身通体透明,身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五脏六腑历历在目。鳃部鲜红,一呼一吸。最典型的特征是见光不避,碰人则游,是一种盲鱼。它本来是有眼睛和视觉功能的,其祖先不知何时进入地下世界,再也游不出去。由于长期在黑暗无光的洞穴里生活,有眼难视,久而久之,眼睛就退化了,色素消失了,鳞片减少或消失了,前额却生出了一种瘤状肉角。当然,这种瘤状肉角也不是多余的累赘,其实是为了适应黑暗环境而的生长出来的一种非常灵敏的感觉器官,用它来辨别方向,代替视觉。

2011年8月31日,中央电视台编导一行与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洞穴鱼类专家赵亚辉,一起来到泸西阿庐古洞,对洞内的“透明鱼”进行跟踪探访,拍成专题片,在央视10频道“走近科学”栏目中进行播出,从而掀开了“透明鱼”的神秘的面纱。

经过鱼类专家的鉴定,确认这种盲鱼为鲤科、鲃亚科、金线鲃属中的一个新种,并根据最早的俗名,把它命名为“透明金线鲃”。从此,掀开了透明鱼的神秘的面纱,确定了它的分类地位,正式进入了中国鱼类名录。但这种鱼在阿庐古洞虽未绝迹,但已踪迹难觅,处于濒危状态,被誉为“水中的大熊猫”。

除了鱼和蝙蝠之外,洞中其实还有其它生命。我看到了一种蕨类植物,非常鲜活,它在没有光合作用的在黑暗中也能生长。这样看来,洞内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生物世界,只是我们缺少发现。

人类其实就是一种高级的“穴居”动物,与人类共命运的应该还有很多动植物,鱼类只是其中的一种。它们与人类不一样的是,当人类已完全走出洞穴时,有的鱼类仍在地下洞穴中,与人类平行生话,成为一种“地下动物”。它们的身体特征发生了变化,不需要光,不需要色彩,变成了另一种鱼。这究竟是退化了,还是进化了?谁说得清?

有时,我们到了较为平坦的地方,或者进入到一个什么“大厅”时,就幻想着熄灭所有的灯火,那我们将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摸到什么?

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了太阳,没有火塘,世界也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鲜花和彩云,看不见飞鸟和游鱼。那时的我们,是否还存在?是否会像水中的“神鱼”一样,没有了眼睛,变得无色透明,自由自在地活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可以想象,如同科幻小说。

我们在最后一个洞——碧玉洞中穿行,有时要爬升,有时要下行,有时要一往无前,有时要退避三舍。有时要迟缓,有时要扭动,有时要顿足,就像跳某种元始舞蹈。如果没有现代人的“开发”,没有精心设计和建造了游路,那么古洞就是一个让人迷失的地方。

这个洞里的钟乳石特别美,像玉又像冰,闪着白光。但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蓝光或绿光,似乎洞里的空气也染上了这些色彩。是啊,一个深深的洞穴,把丰富的色彩聚合在这里,让人来到这里,就如梦似幻,心旌荡漾。

更让我心驰神往的是,悬挂在洞里的那些钟乳石,很多是空心,它们排成一行,像古代的编钟。我轻轻敲击一下,声响顿时传遍了整个洞穴,如果在继续敲击,就能发出一种回声,一声套着一声,声声变异,声声悠远……这种回音,是从地下而来,从内部而来,从水中而来。似乎可以传到地面,再传到天空,然后传遍世界。

我又看见水在岩壁上旋转,渗出,但看不出它们的速度。我用指尖放在上面,水就沿着我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这些水可不是一般的水,它们从与世隔绝的水体中流出来,又滴落在千万年的岩石上,塑造并雕刻出地下的万千形态和气象。

可以说,水是生命之源,是动力。最先它以雨水的形式从空中吸纳二氧化碳,让自身具有了弱酸性,再扑向大地,四处飘流,渗入地下,侵蚀石灰岩,使之出现洞穴、沟壑、石柱等等。水像一把把无形的雕刀,为洞造形,为石造像,慢慢的,洞穴变得像肺一样,因为呼吸而有了复杂的内部空间,有的小得精致,有的大得惊人,像高山峡谷,像房屋厅堂,像宫殿楼阁。

小小的石笋、石幔、石帘、石花等等,是洞穴的精美部位。通过想象,我能“看见”这里的原初图景,一些富合矿物质的流水,像融化的蜡烛,从坡头上,从洞顶上,从岩面上,慢慢地流淌和渗透,慢慢硬化,慢慢成型,变成“瀑布”,变成“帘子”,变成“花瓣”等等,上面叠印出精致而复杂的褶皱和波纹。

正因为这样,我看到了洞穴的活力,目睹了岩石的生命。我看到一面从壁顶一泻而下的巨大“瀑布”,凝固不动,而又气势磅礴。我看到正在生长中的“石芽”,自然卷曲着,像刚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嫩芽,鲜活极了。我还看到一个长5米、宽4米的“石盾”,气势宏大,坚固如钢,是目前世界溶洞中发现的最大的一个石盾。

是啊,在“上面”的世界中所能看到和想象到的,都在“下面”的世界中呈现出来,而且“雕刻”得如此完美。难怪毕加索有一次到了一个洞穴中,被那里的景物震惊了,他认为画家之手再怎么高超,也无法超越洞中的神秘力量。毕加索感叹道:“我们之所创,无一为新”。

陈艾林 摄

这时的我们,已游玩了整个洞穴,如同走出了另外的世界,感受到了暖风,看到了光明,闻到了花香,听到了鸟语,看到了更宏大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和自由,从而实现自我超越。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太阳、月亮、白云、星空、高山、大树……常常无限敬仰,尽情赞颂,因为它们高高在上,光明而灿烂,悠远而崇高。而对于脚下的世界,却感到入地无门,心怀敬畏,甚至心虚而恐惧。多少年来,我们已形成了“向上”的世界观,而对于“向下”的事物则保持足够的距离和百倍的警惕。

走出阿庐古洞,我们仿佛从“地质时间”回到了人间的时空之中,眼睛的瞳孔缩小了,而面前的世界更大了。我们迎来了阳光,听到了鸟叫,闻到了花香,头上的天空是那样深远,脚下的土地是如此厚实,我们是如此兴奋!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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