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三)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10月31日 09:25:32

新瓦房?三十多户人家,可只有苗姓、刘姓两家人的屋子顶上铺了灰瓦,其余人家住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茅草屋。孙髯的脚步第一次踏进这个小村,不禁莞尔。

而离村子一箭之遥的那条小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河上倒是有一座桥,通往河对岸的杨小寨、大古城、小古城等几个小村。孙髯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们的先人为了耕管河对岸的田地和与邻村人往来,村里的八个壮汉抡动大斧放翻两株百年大青树,让其粗壮的树身横跨两岸,一座桥便诞生了。这天,孙髯站在桥上观光,一辆拉着粪肥的牛车从身边经过,桥就微微晃动。孙髯哈哈大笑。不远处,正在河边割草的家明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孙髯手抚一口花白的长胡子,大声喊叫:“等你回去就告诉伟仪,这条河的名字有了,就叫‘晃桥河’。”此前的一天,家明赶牛到河边饮水,主人和孙髯也在河边,他听主人要先生帮这条河取一个名字,大半个月过去,他都忘记了这事,不想先生还记得并真的为小河取了名字。“晃桥河,晃桥河。”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手提镰刀,像孩子一样一边高声叫着,一边往村中跑。


不远处的河岸边,冬瓜木打造的水车四平八稳地架在河畔,在给麦苗灌水。水车如太阳雨中的彩虹,一头连接着河流一头连接着麦田。孙髯走上去。正在水车上用力的人都向孙髯点头微笑打招呼。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张明林也在其间,他不禁多望了他几眼,让小伙子莫名其妙。孙髯走近小伙子,对他眨了眨眼睛,轻轻说:“星星真亮。”小伙子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快到鲐背之年还能自食其力,找到安生归宿,孙髯心里分外踏实。每晚酒后,夜已深沉,他会到河边闲逛,直到浑身上下被露水打湿才回村。古人秉烛夜游的雅兴,自己也如此附庸,真是余生如蜕。昨天晚上,他在河边的夜游中,忽然听到河对岸的大树下有人说话,是村里的小伙子张明林和姑娘玉花。只听明林说:“你瞧,星星真亮啊!”他不由也抬起头来,屏声敛息地仰望湛蓝的夜幕上闪闪发亮的星星,想听他们说些什么。玉花说话了:“你约我出来只为了看星星?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我晚上还要为小欢补衣裳呢。”玉花好像有些不高兴。“你去,我一个人看吧。”听得出,小伙子有些赌气了。他以为姑娘要走了,却听她说:“说好了,我们只看一夜星星。”小伙子大笑。姑娘说,“今晚的星星好多好多,明天准是一个响晴的天。”小伙子问:“你喜欢星星吗?”“我喜欢星星,它多亮,白天做不完活,夜里它还为我们照亮!”他悄悄走开了。还有那些放夜水的汉子也许太孤独了,他几次听见,他们在高喊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哎,锁眼草!哎,鱼腥草!哎,酸浆花!哎,蛤蟆花!哎,滚地花……有人甚至能喊下一颗两颗星星。那些被叫到名字的花草没有应声,但他知道,花草们用酸甜苦辣的气味回答了喊叫它们的人。他思忖:要是自己也生在这里,也像他们一样目不识丁,一定会像他们一样对着夜空吼它几嗓子。他在心里感叹:生活在河边的人,像鱼虾一样懂得生活。

伟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边,这个身材健壮的中年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高兴地对车水的村民说:“我们这条河从此有名字了,是先生起的,大家听好了,叫晃桥河!”

“晃桥河!”大家欢呼起来。

这时,从河谷那头传来大雁“嘎一一”“嘎一一”的叫声,孙髯一抬头,一行大雁正向他们这头飞来。

孙髯早就注意到,当大地冰消雪融、田埂上的小草咬破厚厚的土皮,亮出尖尖的小嘴吞咽一场接一场的雨水时,大雁携带着遥远的气息,翩翩飞临晃桥河谷来了。它们沉钝、粗糙的嗓音似斧头敲打着春露打湿的树干,“嘎一一”“嘎一一”,听到这如乡间道路一样深长的声音,庄稼人就像听到从远方归来的亲人的问候一样亲切。不远处的河边,有几头水牛埋头啃食着青草,放牛的孩子在藤条做的秋千上荡来荡去,笑声和着小小的身影一起起落。他在心里吟诵起宋人黄庭坚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望着他一脸神往的样子,伟仪小心翼翼地问:“我听我父亲说过,你们那里有大雁塔。据说还跟唐僧取经有关。”

“是的,大雁塔建在西安,离我们三原不到一百里。可我从没有去过,倒是在昆明一友人家看到过一幅大雁塔的画,看得出它很高大。后来我从史书上读到,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法师,也就是小说《西游记》中唐僧的原型,为供奉从天竺带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经典,在长安慈恩寺的西塔院建造了一座五层砖塔。寺建成之初,迎请高僧玄奘担任上座法师,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是玄奘专门从事译经和藏经之处。对我们读书人来说,‘雁塔诗会’才是大雁塔最辉煌的一页历史。千百年来,登临大雁塔,赋诗抒怀的诗人多达数百人,留下诸多诗作。每年九月九重阳节,皇帝都要亲临慈恩寺登高远眺,吟诗作赋。学士们则纷纷唱和,曾被编辑为四十卷诗集,广为传诵,雁塔诗会一时蔚然成风。天宝十一年秋,杜甫与岑参、高适、薛据、储光羲相约同登大雁塔,凭栏远眺触景生情,每人赋五言长诗一首,流传千古不衰,据说今大雁塔六层悬挂有这些诗会佳作。”

“对了,先生在大观楼长联中写过‘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孙髯摇头:“贤侄,此大雁非彼大雁。”

伟仪才发现自己这样说也太牵强了,但话已经出口,他只好唐突地说下去:“八年前您老人家的这副长联横空出世,我父亲就要我反复熟读,前年他还跟我讲解过长联。上联先生从浩瀚的滇池写起,五百里滇池奔涌而来,气势磅礴。下联先生借景抒情,让长联内涵再次升华。数千年的历史往事涌上心头,先生道破了中国至秦汉以来数千年的改朝换代,其结果无一例外的都是‘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的历史结局。而一幅‘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的景致风光,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大诗人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的悲情画面……”

此前,孙髯听雨亭说过,他生有一男一女,女儿出嫁早,他又长年在外,伟仪只在县城一家私塾学了几年就回村主持家务,成了一个干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汉,也爱读书,还能写信。伟仪刚才能说出这么多,这些天他一定做了不少功课,真是难为他了。好久没有跟人谈过文章上的事了。置身乡野,像陶渊明所说的“欲辩已忘言”,也就不辩,无须辩。听伟仪这么一说,他有了表达的欲望:“正如苏东坡所言‘人生识字忧患始’。在我看来,一个真正的诗人,在纸上写下第一行的第一个字,就踏上了清修、苦修、参悟之路,因为,在人间活着,一个读书人、书写者所要担当的命运与生俱来,也就是《诗经》上说的‘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在这方面,杜甫如此,苏东坡如此。就我来说,只能做到有醒有醉,就不负这逼仄的人世了。”

伟仪一脸崇敬地望着先生:“我父亲还说过,先生一双冷眼却一腔热肠,大观楼长联是对时下华丽萎靡、一味歌功颂德文风的当头棒喝……”

孙髯拈髯一笑:“过奖过奖!”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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