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之上:小村祭师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09月24日 16:34:43

为了获取一些生命之中最直接的补益,作为一个红河人,多年来,我到得次数最多的地方,是彝山那些地气旺盛,温暖、光亮、芬芳的村落,我留下足迹最多的地方,是红河两岸群山之中、梯田之上那些飘溢着牛粪味的青草远道。

近一百年前,一位农民向费孝通先生这样感慨:“地就在那里摆着,你可以天天看到它。强盗不能把它抢走,窃贼不能把它偷走,人死了地还在。”

云生水起。在这里,祖坟依偎着村庄。站在自家屋檐下,哈尼人可以看到这里的一切生命,以及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与这方山水之间恒定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微妙的天然联系。

这年早春的一天,我又走进以前去过多次的哀牢山深处的一个村子,昔日热闹的村落连晚上也是空荡荡的。一问,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山打工去了,只留下年老的男女在耕种梯田。 

“2011年,中国城镇化率突破百分之五十,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人口的多数不再是农民。我们正在走出‘乡土中国’,人们开始‘告别农业’。当然,大家依旧关注着农业,只是这种关注已经从“锄禾日当午”升级到‘舌尖上的中国’”。(崔凯《谷物的故事》)

那晚,我在一位年老的“贝玛”家留宿,与主人拉起家常,将见闻和感想写成诗歌《梯田之上》:

 长旅中,不会想到

在哀牢,我遇到了

我一生中第一个这样的夜晚

在一个叫舍多的小村投宿

夕阳西下,到了古书中写到的

夜未央,房前屋后

桃红如火,杏花如雪

被一个白发齐胸的老者迎进家

数杯烈酒后,老人亮出身份

舍多村唯一的祭师,祖传多少代

记不清了,识文断字

还教过几年书,“像我这样的人

在哀牢山,不会超过一百人”

 

夜静到能听到

彼此的心跳,老人坐不住了

在火塘里点燃火把

带我巡视村庄。抬头满天星斗

低头一地水银,火光下闭门歇户

我们回屋接着喝酒

孤独如酒意,越来越浓

 

老人长叹:春天一来

他们都出去打工了

梯田之上,山和水都在

神灵和白鹇鸟也还在头顶

可有手有脚的人都出山去了

连二月初二祭龙都没有多少人了

熟路渐成陌路

真想时时把自己灌醉

祭龙的日子,只能找出

村出纳员留下的户口本

依照上面的姓名扎一些草人

用桃木剑和咒语指挥他们

在月光下跳舞

 

老人说着找出他的法具

“将就着给你表演一下吧”

他又从屋子一角

找出几个有模有样的草人

看得出性别

男人一律长手长脚,生硬如铁

女人一律丰乳大臀,温软如水

像见到他们的真身一样

我闻到浓浓的

泥腥味汗味酒味奶水味

在他手中,桃木剑

持重如国之重器

在虚空中舞动

像是一种隐性的书写

他吐出的咒语、如泣如诉

(据说都是礼赞和祈祷山水神灵

护佑苍生的语言)

短语长歌,如滔滔的天问

 

草人们舞之蹈之,忘乎所以

有一个男人来夺我的酒碗

有一个女人把她的长发打在我脸上

我跟着他们跳将起来

 

第一缕晨光入室,火塘渐暗

似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祭师突然停下,时间定格

祭师淡然说:“他们会回来的

回家来耕种自己的梯田

回家来成亲,盖大房子或过年

还有送葬,而有的就是几根枯骨

或一件两件饰物还乡

也会像雨水终将回到泥土

毕竟,梯田才是自己的大地

梯田之上,才有自己的天空”

 

他又无头无脑地跟我说,他见过

狐狸炼丹想变人。“我劝他们,

变成人有什么好呢

它们就是不听”

祭师说完这句话

捧着酒碗一言不发

让炼丹的狐狸,下落不明

 

天大亮,我向他辞别

他目送我走上露水打湿的田埂

惠风和畅,粉黛黄绿

看到梯田顶上丛林中

那些干干净净的鸟儿

我仿佛从梦境中走出

回到花与鸟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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