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六)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11月21日 11:40:34

下了晚学,先生正端坐在祠堂大院门口的一个石墩上吸水烟筒,见一个身材适中、满头白发却面色红润的人站在大青树下,抬头张望,手提一个像他身着的长衫一样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包。他注意到,第一次到村中的人,都会对这株树干比牛腰还粗、高耸云天的大青树感兴趣的。他想起不久前一天晚上夜游归来,听到刀削树皮的嚓嚓声,想起了家明说的话。树上的宿鸟悄然无声,他也不忍侵扰人家的秘密,轻手轻脚地回去,直到外面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才点燃蜡烛。天亮,他不禁看了一眼大树的躯干,上面的创口还有汁液流淌的痕迹。他埋头抽烟,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抬头,那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立着,双手抱拳,一口悦耳的弥勒话:“敢问老人家,孙髯翁先生住在哪里?”

孙髯一怔:“老夫就是。”

“我是李尧畴,不速之客。在下今日能在这里拜见先生,真乃三生有幸。”来客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孙髯这才想起,昨天中午,伟仪从县城回村,直接来到私塾,对他说:“先生,我们本地上东乡太平庄的李尧畴先生想来拜会您。他从云南姚州府教授之职退下来,上星期才告老还乡。昨天我在县城遇见他,听说您老人家来弥勒定居,他大喜过望,说恨不能立刻见到先生。他仰慕先生的才气和气节,对您的大观楼长联倒背如流,赞叹不已!太平庄村离您女儿家三道桥村也就二十多里路……”

孙髯摆手打断他的话:“大可不必了。我平生最怕见生人,更不屑于与权贵打交道。难道令尊没跟你提起过?”

“且听我先对李尧畴先生作个介绍,先生听了,再作决断。可以吗?”伟仪恳切地望着先生。

见先生点头,伟仪便说开了:李尧畴,本县太平庄人。十九岁即赴省城应乡试,不负众望,一举中举。次年,李尧畴进京会试,又是一考即中,中康熙戊戌科进士,官至礼部校书。在任期间,看到家乡民众的贫苦,他上书请求免除本州上东乡牲屠课获准。村民杀年猪和出卖牲畜,官府都免予收税,一时百姓称颂。春节前杀年猪的人家,会送一块好肉到李家。李家也不拒绝,转手就送给村里的私塾让师生改善伙食,要不就转送给贫病交加的人家。李尧畴在京数年,政绩、文章为同辈所赞誉。父丧后他回家来守孝,没带什么礼品,唯携书籍数十筐而归,守制期间,日夜手不释卷。服满,起赴姚州府,他勤训教诲,门下多出才俊。坊间有传抄他咏“弥勒八景”诗及记叙文数篇。他一回乡,便遍访乡贤,准备在自己家的祠堂办私塾……

“听你这么一说,此人的品性有些如令尊,那不妨一见。”

伟仪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蹦了个高。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孙髯说:“走吧,跟我到菜园摘菜去。”

李尧畴一愣:先生的声名,“天下第一长联作者”“布衣联圣”……他早已熟知,只是一直无缘结识。先生沧海文心,自成风流,他多次冲着那副长联去拜谒昆明大观楼。那一百八十字的长联,接通春秋文学传统,忧国忧民,集纪实言理抒情于一体,气韵沉雄,浑然天成。唯有诗人内在的心理和灵魂力量,才能成就这样的“秀杰之作”。自己偏居滇中一隅,且对国运时势已经日渐麻木,一读到长联,有一种洗礼般的感受。当时他是坐着读那副传抄来的长联,才读了几行就不由站起身来,并大声吟诵。他手书过很多幅先生的长联,大多送人,其中一幅却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现在就挂在太平庄村他的书房正墙上。更为可贵的是,先生虽然不问科举,一介布衣,处江湖之远,也不忘天下废兴和民之忧乐,却保持着传统士大夫的“忧国忧民,佐治天下”的情怀。为治理水患,他曾溯流而上,考察金沙江,提出“引金济滇”的设想,又考察盘龙江,写成《盘龙江水利图说》。有人颂扬先生是“布衣联圣”,他自称“布衣寒士”……

眼前的老人身材不高,腰杆却挺得笔直。眉目间隐约有一股凌厉之气,长着一口他在戏台上看过的关公一样的美髯,只不过有些花白,一根同样花白的长辫子紧紧盘在头上,一双老眼闪射着年轻人一样的神采,整个人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安宁。他不禁想起几年前听人说过的有关先生的事:髯翁八十有三,滇西师范公前往咒蛟台拜谒,见先生“白须古貌,兀坐藜床上,如松荫独鹤,互相问询,乃以诗请。拍案敷陈,目光炯炯射人。自是时携饼饵与谈,辄至暮始返。乾隆三十五年庚寅岁(1770),师范公再次拜访,先生依然耳聪目明,神志清醒,走路不用藜杖。”可见此言不虚。先生的长衫上系着一个铁匠那样被火星烧得大洞小眼的围裙,应该是为防止吸水烟被火星烧坏衣服。他也听人说先生不拘小节,可真见到本人的穿扮举止,还是有些意外。孙髯已经低头往前走了,他只好大步跟上。

夕照下,家明正挥锄锄草,两人走到菜田边他才觉察。只看了来人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绝不是庄稼人。他放下锄头撒腿往村里就走。两人提着萝卜、白菜走到村头,伟仪欢天喜地迎了上来:“李先生,有失远迎。我们不是说好明天吗?”

“一想起孙先生就住在离我二十多里路的地方,我就等不及了。”李尧畴诚挚地说。

到得苗家,伟仪妻子正在厨房忙活,家明在杀鸡。伟仪请二位到书房喝茶,孙髯却撩起长衫帮家明拔鸡毛,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伟仪见李尧畴插不上手,局促地站着,便对瑞祥说带李公公到晃桥河边去走走。孩子有些不情愿,但爷爷一使眼色,赶紧怏怏出门。不想过了一会儿回来,小家伙竟然骑在李尧畴肩上,咯咯地笑个不停。伟仪喝令他下来,李尧畴摆摆手,乐呵呵地说他跟这孩子有缘,驮着他在院里走来走去。席上,伟仪发现,李先生颇有些酒量,几大碗酒下肚,仍正襟危坐。而先生却谈笑风生,说的却都是晃桥河边的乡土民情。期间,李尧畴几次提起大观楼长联,都被先生用另外的话题岔开。

伟仪说:“先生,我忽然想起来,年前父亲和我说过,世上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王勃的《滕王阁序》、杜牧的《阿房宫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丰乐亭记》《醉翁亭记》、苏轼的《赤壁赋》,它们都不是对联,但先生的长联却有这些作品的影子……”他说不下去了。

李尧畴微微一笑:“伟仪是想表达先生的长联的渊源来自哪里吧?”

伟仪连连点头。

孙髯从身边操起水烟筒,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瞒诸位,少小时,我熟读过不少名扬天下的诗词曲赋,成年后,最爱的则是岳飞的《满江红》,抄了不知多少遍,肯定深受感染。早年,我还写过一首《岳武穆》:‘岳家军誓牛仙镇,欲向黄龙迎二圣。天下义师争响应,太子闻之中夜遁。太子勿遁金牌来,权相在内,将军且回。片言直中膏肓哉,吁嗟呼,何物书生起草莱!’然对吾乡秦地的秦腔,就少有人知了。几千年来,秦风雄劲悲激,秦腔亦然。有史记载:自秦襄公收复丰镐,创建秦国以来,变温柔懦弱之气,成刚劲激昂之风,车磷驯铁,作金石之声。由此可管窥秦风之始。李斯在《谏逐客书》中也曾说过:‘击瓮扣击,弹筝博牌,而歌呜呜快人耳目者,真秦之声也。’由此也可稍知秦腔之原始大气和粗犷。家父最喜欢《下河东》中赵匡胤的唱段,多少年过去,有几句还犹在耳边:‘哈哈……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晓喻了宋天子细听孤言。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秦腔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舞台艺术由来久矣。无论是渔翁、樵夫山水寄情,还是官老爷、农夫贵贱人生,都会在秦腔中品味得失,都会在秦腔中把玩生死。但说实话,当时我在作联时,压根没有想到这些,是事后方才觉悟回味到,秦腔那种雄劲悲激已经渗透在我的联子里。”说完,孙髯抽了一口水烟筒。烟筒里的水,咕咕噜噜响。

李尧畴击掌叫好。双手端起酒碗:“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我知道了先生长联神脉之由来。”

孙髯自嘲道:“谬赞谬赞。不别当真,酒后胡言罢了。”

李尧畴端起酒碗:“我敬先生一碗!有先生到吾地教育人子,弥乡子弟何其幸运!学生敬先生一碗。”一饮而尽。

孙髯也一口干了碗中酒:“先生言重了。我到这儿还不满一年,但耳闻目睹弥勒山川毓秀。民风淳朴、英才辈出、文化兴旺、礼仪悠悠。我要感谢雨亭,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外乡人能有一方福地安享晚年。”

半天相处下来,李尧畴感到先生的坦率、友好,他真挚地说:“先生何出此言。严格地说,我们都是外乡人。我看到过很多云南人的家谱,卷首基本上都这样写:据考证,某姓祖宗原籍系南京或应天府人士,世居南京高石坎或柳树湾。史载,1381年,明太祖朱元璋派傅友德、蓝玉、沐英三名将军率三十万大军远征云南,有驻柳树湾的羽林左卫,以及驻正阳门外大教场(高石坎)的金吾前卫,这便是大多数云南汉人的祖籍来源。”

孙髯说:“言之有理。当年我到大理,就听过一首民谣:‘好个宾川城,九官十八营,前后两把锁,铁打一座城’。歌谣里的营,都是以营为单位的村名,由明朝在云南设立的卫所演变而来的。”

吃好喝好,天完全黑了。李尧畴坚持要回家,伟仪见留不住,就让家明牵来两匹马,让他护送先生回去。瑞祥也嚷嚷着要送李公公回去,看伟仪点头,家明便将他抱上马,小家伙高兴得在马背上直蹦高。临上马时,李尧畴从布袋中掏出一部书,双手捧向孙髯:“先生,这是我前几天托人找到的乾隆《弥勒州志》,请笑纳。”孙髯一把抢过:“厚礼厚礼!你真沉得住气,现在才拿出来。要不我要敬你一杯。”大家都被他孩童般的言行逗笑了。大家合掌揖别。 

回到住所,孙髯洗净手,点亮蜡烛,翻开厚厚的《弥勒州志》,全书共27卷,涵盖弥勒天文地理、历史发展、经济社会、政治军事、教育文化、乡贤名宦、民风民俗、物产等。还真是一份厚礼啊。他如获至宝,心想用一个月时间来好好深读一番。一晚,家明喝多了,扫了书架上的志书一眼,问他:“想不到李大人送您的见面礼只有一本书,我想他会带些酒食来的。”

孙髯一愣,眼角含笑如孩童:“都说秀才人情一张纸。不瞒你说,尧畴这样的行事风格,正合我心,我喜欢跟这样的人交往。”

“哦,是不是就像您说过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家明小心翼翼地问。

“正是。来,把碗中酒干了!”

这天,伟仪看到一群娃娃在祠堂边那棵大青树下边玩耍边念童谣:“斗虫虫,虫虫斗,虫虫咬小手,扑噜噜飞。飞上坎,什么坎?高石坎;飞下湾,什么湾?柳树湾。湾湾柳树湾,坎坎高石坎,你阿祖,我阿祖,同在柳树湾。”他静静地站在一边,听孩子们念了不知多少遍。

家明走过来:“真好听,是谁编的?”

“除了先生谁还有这种本事。”伟仪大声说。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53120240002  网络视听许可证2510473号   滇ICP备11001687号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电话、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电话:0873-3055023  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邮箱:hhwjjbb@163.com

中共红河州委宣传部主管  红河网版权所有  未经红河网书面特别授权,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违者依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