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又重升，日又重落。风过芦苇，苇絮纷飞。芦苇的生命在斗转星移间不只一次地重生，不只一次地消亡，在风中一次次地枯荣轮回。在岁月的长河边上，芦苇不仅是植物和风景，还是生命的象征和诗歌的意象。她以“蒹葭”之名从远古款款走来，走进文人骚客的文字里，走进诗人的酒杯里，走进情人的书信里，走进百姓人家的生活里。从《诗经》一路走来，走了三千年。

我认识芦苇是生命中的必然注定，所以一生都在用心关注芦苇的形态和生机。记忆中，成片而洁白的芦苇是在梦中出现，好像日落之前的荒野里，在风的吹拂下弯腰低头，起伏如浪，我不知道那种残酷的景象是出自电影里还是小时候孤单行走在河边所看到的芦苇的真实回放。不，想起来了，是一次去省城昆明时看到的，那时火车疾驰在城市之外的大地上。正好是月夜，芦苇生长在铁路边，像火车一样悠长，在风中摇荡放歌。我坐在车窗旁，凝望被夜风拂动的苇花，如梦如幻，心绪不自觉地跟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牵扯在一起。那时候年轻气盛，容易浮想联翩，思绪如银波的芦苇无限地延伸而去，在难以捉摸的想象上无休止地漫游。青春的想象常常弄伤成长的自己，逼自己往孤独和寂寥的深洞里游走，自以为那是诗性大发，我一直不明白那些神秘的感想是如何列队走进我的脑海，又跟芦苇有何关系？ 

我认识几种芦苇，花之色彩各异，高矮不一，叶片和茎秆有粗细长短，都以各自的方式诗意地生长于阳光风雨中。迫于生活，我小时候常去河边或水沟边砍芦苇，成捆地扛回家做篱笆，或插在地里做豆架，算是劳动成果。也偶尔砍一根用于赶牛赶鸭，那时候不可能用审美的眼光去看一种植物，手握一根又粗又长的芦苇在伙伴们中间炫耀，除此，很少用芦苇做什么，对芦苇的认识也就这么简单。家乡坐落于大山间，范围不算广，芦苇的种类也不多，三五种而已，常开的花也不是洁白的。记得我对芦苇用审美的眼光欣赏，是始于在外求学的那段年月，那时在别人的故乡看到很多种芦苇，包括洁白的芦苇花也在那时才进入我的视野。所以我认为，人对美丑的认识跟年龄和阅历有关联，芦苇之美也始于我年轻气盛的岁月。后来对芦苇的认识逐渐增长，发现芦苇喜欢群体性生长，也偶有单丛的勃发，形态千万，但要说景象，那肯定是群体性生长的更美更热烈。

之后，我不断去关注芦苇，关注它的形态和习性，也常在高速路边的山坡上看到漫山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它们喜欢逆风生长。每一次都在不经意间看到，而每一次都有相同的感想，似乎芦苇会在我生命的每一个时刻里突然出现。时间长了就知道芦苇有细小的，也有粗壮的，有高大的，也有矮小的，它们按生存习惯长在不同环境里。我喜欢洁白的芦苇花，喜欢它们高洁的品质，白花与绿色的叶子体现出单纯的生命形态，或与蓝天和绿水映衬，或与白色的沙滩和绿丛相配，呈现它们天生的淳朴与自然。在我眼中，芦苇的美是生长在水边的白花为甚，细细的茎秆撑着无数天鹅般的羽毛，给人的视觉是上层为白云，下层为绿波，一阵清风吹来，轻柔地倒伏，然后又轻柔地扬起，仿佛一层薄云浮动，全然为天上景物。

芦苇作为一种植物的方式生长，却殊于一般植物，清纯而高洁，一片片，一丛丛，融融泄泄，美意飞天。清纯常以花的通透晶亮来显示，它的形态娇媚，又似轻雪经不起阳光的照射。被风吹拂晃动的诱人场面，常使人引向空远，激发无限的生命情感。我想在很多古代诗歌里出现也缘于此，唐代诗人黄滔说：鸟带夕阳投远树，人冲腊雪往边沙。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见否，芦苇之摄人魅力？诗人内心的悲凉与孤寂泼洒在芦苇身上，这类诗歌在中国古代诗词大道上散落一地，芦苇以娇美高洁的姿态受到诗人们的推崇。

想起多年前一个仲春，我在中越边境的河堤上漫步，看到前所未有的芦苇丛在河滩上扬花，与风交融，与水对歌。我领略了芦苇在日光下的蓬勃，也赏到了月光下的羞怯。那里的芦苇善于选择生长之地，只要是流水不激的地方，或找一块湿地，或在一块巨石边，簇拥着快乐地生长，有时列队在水边的沙地里，为一条河创造了生机。一河洁白，欣欣荣荣地从中国河一直延伸到越南河里去，让你看不到尽头。

大山脚下的河谷异常幽静，静到飞鸟振动翅膀也能听到声响，望着远离人烟的河流与芦苇，使人感到自然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存在。身处秘境，一些忽远忽近的梦想可以寄托在整个远离浮尘的世界里，独自与芦苇对话，与清流对话，与风对话。一阵清风拂过，芦苇扬动的细细响声从河面传来，你就明白风过芦苇的深度含意。不是吗？风过芦苇本是生命的律动，它在人的内心产生着两种和谐的生命共鸣。还有它们如波的流动，如水如烟。我直接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它们会缺少诗意，生命缺少来自芦苇的幻想，人也孤独。

当春天在山间流窜的时候，芦苇扬花的时节也来到人的身边。

尤其让你迷幻的，当数某个冬日，一片薄雪落在芦苇上，你已看不到芦苇的原样，而在某个早上晨光的照射下，雪无声无息地变化形态，慢慢地，悄悄地，变得单薄，变成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落，或顺着芦苇茎往下滚动。最后，薄雪消逝了，回归它生命的最初形态，芦苇又抬起头来，重展英姿，迎接和风丽日。很多次，我在河边看到芦苇扬动，无数苇絮落到水面上，顺水流逝，就想起风是从哪儿来的，要吹向何处去，它们在演什么戏。特别是一个傍晚时分，看到一只倦鸟停在芦苇花上梳理羽毛，就想起它从哪里来，又准备到哪里去，它跟芦苇和河水有什么约定，它飞走了，会不会有另一只飞鸟又来。我还想，那里是否有一片人间空地，大自然为什么要给芦苇、鸟、河水、鱼群等生灵一片幽静的谧境？这样好，还芦苇和生灵一片清静的地方，没人去惊扰，让上帝的子民们日复一日地惬意生存，一万年，十万年不变。

记得一次山坳间的单独行走，我看到小湖边的芦苇被时节催醒，欣荣灿烂，像一盏盏风灯闪亮，那就是风中的芦苇，湖面的苇絮仿佛在被暖阳烤热后在升腾的水气中跳荡，星星点点，你不得不承认生命的形式就是如此之奇妙。天然的景色直教人想用一生去亲近，去拥抱，用温润的眼睛去崇敬它生命的高贵和神秘。

风中芦苇，乃生之迹象，生之方式。世间一切生命都在行走，在行走中完成一生，这是上帝对任何生物所赐予的使命，此过程，无时不在上演生命的奥秘之美。只是人类对自己利益的过度关心而缺少对身边事物的关注和敬畏，过多的欲望堵住了心灵走向自然的通道，没时间去思考别处生命的优美。假如有一天你身处芦苇边，你会在芦苇身上得到一些感悟：生命的旧一段旅途已经结束，又开始新一段旅程，直到燃尽一生的能量转换为另一种生命。

是的，自然每天都在人之外展现本真，展现大美，却被人一次次地忽视，人们丢失了那份淳朴、单纯和谦卑。我时常听到人说活得很累，生活没有意义，这是因为人已经远离了自然中的大美，远离了本真。活着需要物质，但过多的追求会折磨自己，伤害心灵，迷失了方向。那为何不多让自己交给自然中的诸多生命找回真实的幸福呢？停住匆匆脚步，拖住一点时间，从风与芦苇中找到可以安慰人们的灵丹妙法，找到人们生命的最初形态，找到生命本该拥有的东西，去寻找人们来时的路，看看来时路上蓬勃高歌的一丛丛芦苇是怎样的姿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