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在巴黎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抬头,都能见到埃菲尔铁塔。在元阳、红河、金平、绿春,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只要放眼从山上看下去,一层层,一级级的梯田,布满了一个个山谷。只是十多年来,人们修筑了水泥路、水泥房,瞭望台,航拍机在云天纷飞,钢铁的车辆在山径上行驶。但现代农耕机械在梯田派不上用场,这里始终保留着最原始、最传统的耕种方式。此时我在四月的绿春。这时节,人们有的耙田、有的放水、有的栽秧、有的施肥,绘制出一幅幅生机勃勃的春耕图。
一次,拿破仑站在埃及的金字塔脚下,对他的士兵们豪放地说:“从这些金字塔上,四千年岁月正俯视着你们”。有时站在梯田下面,也会感到1300年岁月正在俯视着我。
读过太多哈尼梯田是如何造化而成的长文短章,个人认为要数最近读到的《谷物的故事》中的描述更为简洁生动和真切。这部书的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学MBA课程教授崔凯先生,他曾关注农业逾三十年,并兼任多家农业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在这部被誉为“读解大国文明的生存密码”“自神奇的谷物一窥人类绵延的历史”的著作中,作者写道:“哈尼族本是羌族的后裔。大约一千五百年前,哈尼族无法抗衡西北强大的游牧民族,不得不离乡背井。有些部族一路迁徙至云南哀牢山南端,用锄头和犁耙在莽莽大山中开垦出万亩梯田。阳光下、山间河谷中的水汽升腾,云雾盘绕山顶,在茂密的森林植被上结成露水,水滴汇集成涓涓细流,沿着山坡向下流淌。流过村庄,带着村寨中的营养物质进入下方的梯田,回归河谷,如此周而复始,森林、村寨、梯田和水系组成特有的生态系统。梯田不仅生产宝贵的稻米,还给鱼虾提供了栖息地。哈尼人还用稻谷秸秆搭建出独具特色的‘蘑菇房’,村落中飘出袅烟。当古代先民在西南大山里修筑梯田时,东北大地还沉浸在古荒原中。直到最近的一百多年,黑土地上才开始出现稻田。”
在离绿春县城四十多公里的戈奎乡子雄村委会下子雄村,我第一次观赏到哈尼族享誉四方的《棕扇舞》,品享到了“长街宴”:马雄坡的山螃蟹,白那河的肥泥鳅……。
一出城,水泥路像薄薄的篾片,把座座高山从上到下,一圈圈紧紧箍实。山色更加狂野,天空更加高远,空气鲜香,这是来自野性山脉的广袤呼吸。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它们由云雾、苔藓、树木、石头羽化为水,开始在坡坡梯田流淌。道路两边,梯田的茶叶正在喷吐新绿,移栽过的谷禾已经返青,鸭子在田头的水凼里欢腾,大地生机勃勃。想起著名作家刘东黎曾这样描述过:“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保护在他周围生长的东西。对地方、植物、土壤、气候循环和生物群落的深入认知,既古老也现代,是人类知识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劳作,就是人在故园的扎根方式、定居方式。”
我们还没进村,就看到一支身穿本民族节日盛装的队伍边走边舞,迎上来。
在村中心的活动室,民俗活动表演开始了。舂粑粑,这是表演也是实际操作,四个男人分别守着两架长长木槽,一人一头,挥动着“7”字型的木拐,对着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糯米饭砸、捣。很快,我们便尝到香糯可口的糯米粑粑了,粑粑用芭蕉叶包着,青的更青白的更白。杨保欧,1977年生人,个儿不高,满头大汗。他也是春粑粑的男人之一。他告诉我,一学会走路,他就跟大人学舂粑粑。五十二岁的张秋农大姐说,舂粑粑是男人出力气的活,女人呢,要把米煮熟。娶亲嫁女要舂粑粑。哈尼糯米粑粑既是哈尼人祭神敬祖的神圣贡物,是走亲访友的珍贵礼品,也是哈尼人大小节日里不能缺少的佳品,食材来自哈尼梯田的优质糯米,用原始的木器或石器加工而成。哈尼糯米粑粑同茶、酒一起,并列为哈尼人祭祀祖宗或尊崇神灵的三大贡物,是每一个哈尼人一生中随时都不能缺少的。不论男女,刚出生三天,就是用糯米粑粑向逝去的先辈们报知又一个后代降生,向人们宣布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并为之取名。从结婚的大喜日子到人生百年辞世归天之时都少不了糯米粑粑。出嫁的姑娘回娘家时,双方家里互送糯米粑粑,相互问候。
文艺表演正式开始了,扇子是用刚从树上削下的棕榈叶剪裁而成的,男人都一律光着脚板,头缠黑帕,女人红衣黑裤,头戴绣着菱形的白帽子,男男女女围绕着一张四方桌跳起《棕扇舞》。两个男人坐在场边,一人打鼓,一人击钹,一圈下来,几个下场的男女一脸不快,对着打鼓、击钹的男人指指点点。一问,原来是他们的节奏太慢了,没有打在点上,使他们跳得很别扭。鼓已经很破旧,但依然响亮,我看到鼓手操的是一截一米多长、黑得发亮、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棍子,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截电缆线。
接下来的舞蹈,鼓钹的节奏对了,砍柴的脚板、牧牛的脚板、背草运肥的脚板、犁地的脚板、扛石头的脚板、撵狐狸的脚板、捉泥鳅的脚板,把水泥地跺得震天响,他们跳跃、跺脚、跨步、踮步、进退、左右晃动、翻身侧身、蹬砍杀劈、抛刀挑矛、踮步穿梭、握杆刺出、转步绕花、翻飞起落、摆臀扭身等动作一气呵成,或文戏武打,或武戏文作,一招一式,繁而不乱,刚柔相济。庄重而又轻松,严谨而又自如,给人以蝴蝶穿花、行云流水般的享受。我不懂舞蹈语言,但大致能看出他们在扮演“老熊洗脸”“猴子作揖”“猴子抱瓜”“老鹰叼小鸡”“老熊穿裤”“老熊走路”“猴子搂腰”“公鸡斗架”“猴子掰包谷”“老鹰拍翅膀”……与此同时,铜钹咣咣/才才,只有牛皮鼓是一个调: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河谷最干净的清风中,他们甩动着强健的胳膊、腿,时而绷紧时而放松的交替与敏感的身手,似乎每个动作都是被自己心跳顶撞出来的,使人不由不真切地感受到山地真正劳动者的活跃和热量。在舞者的周围,观众像层层花瓣簇拥着。我从他们那如梦如幻般的表情看出,从他们那出神入化的舞蹈中看出,舞者在舞蹈中沉溺于自己的激情,与有没有人观赏无关,甚至与这闹哄哄的场面无关,他们是他们的世界的主人。我仿佛觉得舞者中那个雄姿英发的哈尼小伙就是自己。
后查阅资料得知,棕扇舞最初主要用于祭祀活动,舞姿不求统一,但每个动作均有象征性,男性模拟动物或鸟类,女性手持棕扇模拟白鹇鸟动作,各自起舞,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既庄重肃穆又感情真挚。随着社会发展,棕扇舞逐渐淡化祭祀成分,发展为今天既可用于祭祀仪式更是自娱活动的舞蹈,不仅在祭祀、丧葬时歌舞,逢年过节、农事休闲时亦歌亦舞。
在观看表演的人群中,六十三岁的张斗然是穿着最庄重的一个。老人身着天蓝色的衣服,腰杆挺得像竹子一样直。他告诉我,布料是他自己买来棉线染了,自己裁剪缝制成的,有劳动布般的挺括、厚实。老人说,做这样一件衣服,前后各道工序加起来,最快也要三天。他说,他家八个人,四世同堂,他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养娃,四十一岁带孙子,六十一岁有了重孙。还没有修戈奎岔路时,有两亩水田,产下的稻子不多不少刚够全家人吃。后来水田修路时给占掉了,儿子张然普、儿媳妇张然番到江城县帮人种橡胶,孙子孙囡也到西双版纳打工了,现在家里吃饭穿衣没问题。村里成了民俗旅游观光点后,还经常有歌舞观看,日子过得像白鹇鸟的翅膀一样欢快。节目结束后,中年汉子普兰嘎告诉我,一般每个月他要参加两次演出,问有报酬吗,他说有时候有,村上发一百元钱一天,有时候就不发钱,但也没关系,大家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唱唱跳跳后,喝台酒,也够开心的。
在这片大地上,阳光灿烂,人们的脸晒得红红的。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是歌舞的好手。在舞者身上,散发着别样的温淳和少见的清新生命的迹象。
这些年,常有人告诉我,现在生活好了,有高楼大厦住了,有车子了,有酒有肉吃喝了,但没有以前快乐了。我无法回答他或她,现在如果他们再这样问,我会建议他们来看看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说不定他们就能找到答案。
舞步刚刚停下,在下子雄村已经移栽进秧苗的层层梯田前,传说中的“长街宴”一字摆开。我看到妇女们从村中的条条小巷,像工蜂一样把一样样我见过或没见过的美食从家中送到场院上十几张列成一排的木桌上。有稻田中放养的“稻田鱼”;用新鲜猪肉、胡椒、草果、鸡蛋和豆腐制成的“豆腐圆子”;用辣椒面、野花椒、香蓼、蒜泥、姜汁、腌芭蕉心和蜂蛹做成“蜂肾酱”;还有哈尼蘸水鸡、肉干巴、腌蛋、香酥、蘸水魔芋、蒸鲜鱼、炸鱼、腌鱼、干家鳅、泥鳅煮芋菜、清炖泥鳅、干鳝鱼、砸碎猪干巴、腌猪肉、火薰猪脚肉、火薰猪肉干巴、香菌炖蛋、白参炖蛋、臭笋炖蛋、牛肉干巴舂姜蒜、牛肉干巴松、虾巴虫小鱼蚂蚱三合虫、爆炒臭笋、粑粑角、荞巴巴等形形色色、活色生香原生态美食。
有人告诉我,眼前的“长街宴”和真正的哈尼长街古宴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2015年11月29日至30日,中国·绿春哈尼十月年长街古宴文化旅游活动在绿春县城举办,家家户户都把精心打理出的菜和酿造的美酒,抬到指定的街心摆起来,一家摆一至二桌,家家户户桌连桌沿街摆,三千六百桌哈尼宴席一字排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吸引了上万名国内外游客。这个节日具有千余年的历史,它分为祭寨神长街宴、六月年长街宴和十月年长街宴3种类型,祭祀神灵、求神护佑稻谷丰收、感激神灵赐福人间、摆街心酒宴、吟唱史诗、体育竞技和歌舞狂欢等活动都包容其中。
席间,有人说了一段笑话,说是外地一位记者有一年到哈尼山看到长街宴,大吃一惊,说如此大吃大喝,怎么得了。表示要写一篇“内参”,陪同采访的本地干部解释了半天,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梁荣生 摄
不断有人端着酒,(不用说就是清澈晶莹,醇厚甘甜的焖锅酒)唱着歌,从龙头一直敬到龙尾,又从龙尾敬到龙头。我是个有些酒量的人,受这种氛围的影响,也端起用刚砍下的竹子做成的酒盅,围绕长龙来回举杯,几圈下来,大地在我眼前旋转,长龙真的舞动起来了。
忽然,我身边的一位中年男人手指桌上的菜肴高声唱起来,他个儿适中,花格子衬衣,牛仔裤,花白头发。我端着酒敬过他,一问,他叫李荣普,村委会党总支委员,他用哈尼文创作了不少歌曲,当天村人表演的歌舞节目,好几个就是他编排的。同桌的哈尼族作家王家彬先生告诉我,哈尼族每道菜都有来历,李荣普唱给来宾听的,是其中的几样,比如说到鱼和鸭蛋,他唱的是:“鱼跳起舞来扭屁股,鸭蛋戴着白草帽……”
吃喝间,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汉子一直不说话,只顾低头吃喝。有人介绍他是一位养蜂能手,且有一肚子的故事,我便端了酒走上前坐在他身边。两竹筒酒下去,我们很快熟了,说起他的老本行养蜂,他双眼闪光,他告诉我:哀牢山比天大,但十坡八洼的花草,足够我养五桶蜂了。每桶蜂么只有一个蜂王。你不要多操心,蜜蜂都是自己把自己养大。每个季节么都有不同的花开,蜜蜂的一生一世,就像好花开不长,花开花落过一年,蜜蜂就活过三代五代了。人么,是活得长些,但活不过一棵树,我养的都是平常蜂,不值一提,而村头祭师养的蜂就神奇了,据说能采霜花、雪花、浪花,甚至火花。这样的蜂酿的蜜,配上咒语,祭师能神药两解,让人消融爱恨情仇,让人死而复生。我结婚那年,我阿爸送我五桶蜂,现在还这么多。蜜么,一年割一回两回,卖三桶蜂的蜜贴补家用和打酒,另外两桶蜂的蜜呢,一桶呢,会被老熊偷吃,老熊吃苦竹更贪蜂蜜,最后一桶呢,留着自己吃,蜂蜡呢,卖给山外人拿去寺庙供奉给佛,用蜂蜡做成的烛,怕是世界上最甜最香的火。
梁荣生 摄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
放下酒碗,脸上感到湿气弥漫,举目四望,生长着水稻的梯田沉入无边的月色,几只夜鸟御风而行,在水灵灵的蛙虫声中,大地一派沉静。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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