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寻找一部文学“孤本”

作者:杨杨 发布时间:2024年10月24日 11:13:21


我是在奔赴石屏采风的路上忽然想起了一本书——《石屏随笔》。说句实话,我最初对于石屏的美好印象,大多来源于这本书。但多年来为了寻找这本书,竟然让我在自己的阅读史上“孕育”出了一个传奇故事。

大约在十余年前,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一套“旧版书系”,其中有包括艾芜的《南行记》、邢公畹的《红河之月》、马子华的《滇南散记》和冯至的《昆明的雨》在内的八九本书。而我对其中的一本:缪崇群的《石屏随笔》,可以说既相当“陌生”,又极其熟悉。当我获取此书的时候,犹在梦中,恍若“发现”了珍本,捡到了宝物一般,竟然爱不释手,一读再读。

此书最先的神秘踪迹,源于2003年《红河文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作家缪崇群和他的<石屏随笔>》,该文的作者是石屏人张勤文先生,他在文中叙述了《石屏随笔》诞生及如何成为“孤本”的故事:

1937年,由于日本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江苏作家缪崇群四处逃亡。他最先从北京逃亡到武汉,接着又逃亡到广西。在战火步步紧逼中国南方之时,所幸有一条从越南海防通往中国云南的米轨铁路——滇越铁路。缪崇群辗转多日,绕道越南海防,经河内、安沛、老街等地,最终进入中国云南。又继续沿滇越铁路北上,经碧色寨火车站,换乘寸轨小火车,沿个碧石铁路西行,于1939年9月抵达了一个闭塞而宁静的小镇——石屏古城。从此,缪崇群执教石屏师范学校,短短一年间写下了一本被他视为“嫡子”的散文专著《石屏随笔》。此书初版于1942年的上海,收入巴金主编的赫赫有名的“文学丛书”。也许因为战争的缘故,当作者结束石屏的教书生涯,辗转到了抗战大后方——陪都重庆时,只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唯一一本《石屏随笔》。第二年,缪崇群把手中的那本“孤本”进行勘校修定,又由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了此书。此后,作者便在贫病交加中不幸去世了。

张勤文还在该文中透露了一个“天机”,他收藏着一本《石屏随笔》,那是他于1948年从舅父那里获得的一本渝版珍本,虽然“已经被蠹虫残蚀得千疮百孔”,但经他多方搜寻、论证,确认已是云南的“孤本”了。

自从获此“信息”之后,寻找《石屏随笔》就成了我人生中一种难以压制的欲望和悬念。我清晰记得,在读了张勤文的文章后,我对《红河文学》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梦想通过该刊的编辑老师寻找到张勤文先生,从而实现一睹“孤本”真容的梦想。但因我的疏懒,给该刊编辑部所写的信刚刚开头,却因一个更大的诱惑飘然而来——上海学林出版拟再版我的纪实文学《摇晃的灵魂》,我继而投入了紧张的改稿之中,从而中断了对《石屏随笔》的寻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寻书的梦想就此消亡,相反我对该书产生了千百种猜想:缪崇群在该书中写了异龙湖吗?写了海菜腔吗?写了袁嘉谷吗?写了小火车吗?写了花腰彝吗?……我获取此书的愿望越加迫切。为此,我日日夜夜在孔夫子旧书网搜索,从不间断。几年过去了,依然没有获取该书的蛛丝马迹,那书如同一个人间幻影,不知何时才能重现?后来我又设想,如果能亲自到石屏找到张勤文先生借阅半天,或者设法完成一个手抄本,那不仅圆了我的阅读梦,更大的可能是我重新发现了一个关于石屏的文学世界,那是一种多么新奇的视觉与心灵都获得某种滋养的体验? 

张绍全 摄

可惜我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去石屏寻访张勤文先生,因此让我大半生的寻书生涯竟然缺失了最精彩的一页。但我并没停止寻找此书,依然坚持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寻。也许是我坚韧不拔的精神带来了应有的回报,大约在2008年11月,我终于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一眼瞥见了《石屏随笔》的踪影,匆匆下单之后,没几天就收到了一本崭新的书,那就是云南人民出版社于2008年9月推出的“旧版书系”中的一本。

带着对重现石屏八十多年前“历史图景”的极其渴望,我翻开了此书。在我匆匆阅读了该书的前言后记之后,方才知道,无独有偶,当年看了《红河文学》杂志上那篇文章之后,我省著名作家、诗人周良沛先生也悄然开始了他的寻书之旅,他从昆明直奔国内藏书之冠的北京图书馆,在无结果之后,又追寻到北京大学图书馆,该馆同样未藏此书。周良沛带着失望返回云南,追寻到西南联大遗存下来的云南师范大学图书馆,也一无所获。在这种情况下,周先生想到了此书渝版的诞生地——重庆,便又满怀信心地追寻到了重庆图书馆,可是依然白跑一趟。周先生心想,按理来说,《石屏随笔》在四十年代就拥有了两个版本,而且都是在上海和重庆这样的大都市出版的,因此,该书无论如何不可能从人间完全“蒸发”。周先生最后想到了上海,想到了首次推出该书的巴金先生。可那时的巴老,已因年老体衰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疗养,即使是巴老的友人前去探望,虽经特批,也只能隔着玻璃窗瞥上一眼,若想“对话”,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追问什么老版本图书之事了。当时,周先生寻书的热情几乎降至了“冰点”,万般无奈之下,他又找到了巴老的养子——著名出版家李致先生。可惜,李致先生也无此书,但他建议周良沛继续在上海“想办法”,应该能在该书的首次出版之地,“挖”出《石屏随笔》。果然,后经诗人宫玺的多方寻访,终于在上海徐家汇图书馆并不开放的善本图书中,找到了渝版的《石屏随笔》。于是,在周良沛先生付出了艰辛的抄录和校勘之后,终于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了滇版的《石屏随笔》。于是,才有了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的“惊人发现”。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翻开《石屏随笔》的第一篇《名邦》之时,我仿佛与缪崇群一起,在八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乘坐在“玩具”一样的小火车里,“古鲁古鲁”地向前滚动,一路向西,在行驶了好久好久之后,只见车窗外面,虽然“月光如银粉洒在大地上”,但在铁路两旁竟然看不到任何一点灯火。一直到小火车从异龙湖畔走过时,又才看见一条被月光“镀亮的湖水”,指示着小火车“渐渐深入了一个神秘而恐怖的腹地”。当缪崇群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只感到“微凉的月光”把他的影子“第一次映在石屏大地上”。

缪崇群在石屏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待到第二天清晨,他发现石屏不但一点儿不“恐怖”,相反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他看到一群“健壮而活泼”的青年男女走在街上,就感觉到有“一种新鲜有为的力量”,正在这个腹地里“滋生发育”着。他甚至预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无数的俊才将从“这个绛红色的土地上”站立起来。

缪崇群迫不及待地把小小的石屏县城“巡礼”了一遍。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这个极其边远的地方,他看到城内一条条街道都很整齐,“大都是用方石铺成的,十字路口和大街上,有几座颇为巍峨的牌坊,虽然有些陈旧了,但它的匠工是异常考究和精细的”。更让缪崇群惊讶的是,举目望去,很多人家的门头上,都挂着匾额,什么“文魁”、“武举”、“状元府”、“太史第”、“观察第”、“经济科博士”和“父子同科”等,比比皆是。

张绍全 摄

在那样的日子里,缪崇群恍然发现这里的蓝天,竟然像被子一样,可以把他“盖”住,他因此“在蓝天下”做着他的“梦”,他的梦因而“也是蓝的”,以至于他对石屏的热爱竟然到了“梦不思蜀”的地步。于是,缪崇群大声地宣告他“爱上了石屏”,把石屏视为在“牧歌”中的一个地方。

缪崇群还发现这里的太阳似乎比内地的太阳更温暖,更可爱。他说:“为了太阳,我来到云南,来到石屏,这里的太阳果然是美好的”,即便是在雨天,“太阳被黯云遮住”,他的心中似乎也有一个云南的太阳,他想象那个太阳如同被“灌沐”过一样,更加新鲜,更加美好。

现在看来,缪崇群刚进入这座县城的时候,一定是带着惊异的目光和战栗的内心的。比如说,他看到自己所执教的石屏师范学校的校舍是由一座古寺改建而成的,他因而在课堂上产生了如此“奇异”的感觉:几百个青年男女坐在庙堂之上,“代替了罗汉、观音和菩萨”。而在校园里,“古远年代留下的松柏,同我们在一起生长”。在他的眼里,藏经楼“那玫红的楹柱,翠绿的椽梁,都不曾变色——也许经过几番的油饰了。镶嵌在楹柱两侧的蓝天、紫山、竹薮……永远是那么鲜明的”。

他在大街上欣喜地看到一种与北方风格迥乎不同的开放式的花轿,既不层层遮掩,密密围住,也不使用绫罗绸缎和各种绣品,“仅只是一顶罩上花红洋布的轿子”,“前面也不用轿帘”,因此“我们在街上可肆意欣赏新娘的俊丑,端祥她穿的什么衣裳和鞋袜”,更有趣的是,新娘坐在花轿中,也可“眼睛滴溜滴溜”地观看行人。缪崇群认为,这种简单的花轿让他感觉到很喜庆,很畅快,很“自然”,“合乎人情”,不像北方花轿那样“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像“耍猴”一样,让他“厌弃”和“痛心疾首”。他还看到在这里抬轿子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轿夫”,而是一些由女人组织起来的“轿妇”。这样看上去,女人们“抬轿”,就显得比男子们“更可贵,也更伟大”了。

他还看到当地人夜行暗路时所使用的一种照明工具——几片薄薄的木板条,人们用火点燃之后,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犹如提着灯笼,或举着火炬,可以照亮前行的路。他对这种东西非常好奇,也常常在夜间使用它。他一边走路,一边点燃它,“火花”便纷纷落地,“给路上留下一点一点的红的虚线,仿佛也度量出黑夜的深沉与寥寂”。他发现这种东西在集市上有售,便向当地人打听,“终于知道它的名字叫筏烛”。他越想越觉得“筏烛”这一称呼“真是一个最恰当最好听的名字”,并由这个名字“好像想到带着光明而度过黑暗的意思”。

有的夜晚,他“常常听到吹叶子”的声音,他把它叫作“叶笛”。也就是那些少年子弟“把一片绿绿的树叶子夹在手缝和唇间,边吹边唱着”,“似呜似语”,表达的是男子心中的“一支歌”,“一首诗”。每当那个时候,他常常把头探出窗外,“望见树叶和树叶间隙的蓝天,睁着无数无数的蓝色的眼”,他“好像已经把心身整个安顿在一个歌谣的世界里”。在学校的一次集会上,当同学们演讲、歌唱、舞蹈之后,竟然有一个平时看起来沉默少语的学生登上台子,为师生们表演了精彩的“吹叶子”。缪崇群听到“那颤颤的音调,正好像微风轻轻击着寂寂无人迹的花香草长的岸沿似的”,他好像感到那种声音为他“打开了一重门”,让他“又望见了门外的青春”,让他的心中有一种昂扬的歌唱的热望。

张绍全 摄

对于作家缪崇群来说,在石屏执教的一年时间里,虽然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插曲,但却是一个“精彩”难忘的插曲。他带着“北方人”的气息和气质,遁入南方一个小县城里,并很快从战乱的动荡生活中回归到一种罕见的平静。他随时搜寻着他心灵中对“故乡”的记忆。“一声猫咪”,“一声犬吠”,“一声鸡鸣”,都会唤起他对家乡的回忆,让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和谁别离,依然在自己的祖国里”,他甚至感到“猫是家乡一样的圆圆的脸,或许就是从家乡走出来的;狗是一样的摇动尾巴,或许就是从家乡走出来的;雄鸡是一样的好斗,母鸡是一样的领着幼雏咕哝着,也许就是家乡的人从家乡带来的”。他爱上了这里的牛群。他深情地看着它们拉车,它们拉木料,它们耕田,它们还能驮货物。每逢遇着它们成群结队的迎面而来,他就站在一侧,望着“它们眼睛里闪出诚恳、忠实、憨直与驯良的光芒”。他还赐给水牛一个诙谐的绰号——“小火车头”。因为他觉得水牛的身体比黄牛庞大,当它站在田里的时候,人们也许并不觉得水牛有多庞大,可一旦在路上遇见它,就能发现它“格外大,格外重,格外笨,真的像一个小火车头了”,特别是它的“鼻子里还能发出气咻咻的声音,同火车头停下来的那种情景,可算毫无二致”。

可以说,缪崇群离开了地理上的故乡,却进入了精神上的故乡。当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如同“小火车头”一样有趣的水牛,鼻腔里又嗅着那种土壤里混合着的牛屎马粪的气息时,他油然而生了一种回归故乡的情怀。那种气息是属于故乡的,而回归故乡之感却是属于作为流亡者和寻梦者的缪崇群的。

他每天的生活,眼有所见,心有所系,面对着一个小地方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用文字磨练着他的智慧和技艺,用文学的手法,光照和提升了这座小城。在石屏的日子里,他的文学创作,如同“井喷”一样,迅速写下了一系列散文。

从缪崇群的文本中我很快发现,在那里,他的心灵对石屏的事物发生了深刻而亲切的认识,他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成长着。那时的石屏,虽是一个处于抗战大后方的一个小县城,远离战场,没有恐怖的枪炮声,没有弥漫的硝烟,但这里并非“世外桃源”。他对这个“南蛮”之地的一切见闻,也不局限于一时的好奇、着迷和赞美,他内心有一种召唤,反思,探索,在精神上不断超越自我。有一次,他看到一大批黄褐色的牛群从元江、磨黑一带,驮着盐巴来到石屏,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并不平坦的土场上歇息下来。牛群们“如同一队完成了任务的辎重兵,在到达目的地之后也不胡闯乱跑”,它们“有的伫立着,有的低着头吃着散在脚边的干稻草,有的伏着,有的在思想着什么似的空口咀嚼着”。那时候,缪崇群长久的站在那个牛场上,暗自呼唤着它们,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伴”,寄托着他对牛群的无限同情。一直到夜深人静,他回到学校,仍能听到零星的叮咚叮咚的一种深沉的“梵音”。他关切地想到:“有几头牛大概还没有睡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牛群走了,场地空了,只剩下一些“狼藉的粪堆与草梗”,那一切似乎蕴含着他对牛群的深深“怀念”。那时,他想到牛群“是我们的战士”,是“我们的力夫”,是“我们的建设者”。他甚至“胡乱”地想到:“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

有一天,缪崇群在一家旅店门口看见“一个面目黧黑的人”前来住店。开始的时候,缪崇群以为那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乞丐”,并没引起他太多的注意。后来,当他听到那个“乞丐”为了一间“干房”(没有铺盖的房间)的住宿费,不停的与店老板讨价还价,以致店老板“不耐烦”了,“叹了一口气”,才同意以最低的房费允许他住店时,他才发现那个“乞丐”一样的“过客”,还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才十岁左右,肩挑“一担破棉絮和一筐烂旧的东西”。另一个孩子年仅五六岁,跟在大孩子后面,“蓬蓬的长头发,盖着两片黄蜡般的耳朵”,“脚似乎已经破了”。缪崇群不忍心再打量这个孩子的其他地方,只觉得“这是一个没有了血和肉,仅仅是一个皮包着骨头的可怜的孩子”。眼前的一切,使缪崇群陷入了沉思,“他们的样子,他们的眼睛,告诉了我更多更深刻的事情。他们日也走,夜也走,翻过山,越过岭……走了许多时日和路途,但还没有到达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人生旅途上作了三十多年过客的我,自己禁不住地轻蔑着自己了……同情、怜悯与祈祷,都是同样脆弱无用的东西。我应该同情没有同情的同情,怜悯没有怜悯的怜悯,祈祷没有祈祷的祈祷,我相信的也只是没有信仰的那种信仰。”

张绍全 摄

在石屏,缪崇群还听到了一个关于蛮烟瘴地的故事,似乎有点儿类似于“幽灵或魔怪”的传说。他把它写下来,让我们今天如同看到了一篇西方推理小说“鼻祖”——爱伦坡的作品。这篇散文的标题叫《瘴疫》,讲的是一个边境地区的“夷人”(少数民族),“疲惫地走了十多天的山路”,当他来到石屏县城西边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寨时,天色已晚。于是,“夷人”打算投宿。让“夷人”没想到的是,那一带正流行所谓的“瘴疫”(一种恶性疟疾),死亡了很多人,有的村寨和人家甚至濒临灭绝。那时,“夷人”一个人走进村寨,看到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影”,唯有一家的大门“虚掩了半扇”,他便冒然进去探问。他感到整个院子里“阒无声息”,让他未免有些悚然。但仔细一看,只见“堂屋和厢房都很整洁”,心里便生出几分庆幸,无论如何,今宵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寄宿的地方了。但就在那时,从一边房里忽然发了一声问话:“哪一个?”

那声音虽然非常细微虚弱,但确凿无疑地表明“这一户人家并不是空的”。“夷人”立即回话,说明自己是一个过路人,要在此地借宿一夜。“夷人”一边说一边走近那间房屋的檐下。“从窗格看见房里的床上躺着一个衰老的妇人”。

那老妇人又慢慢说:“灶就在西首,你必定饿了,自己去烧点东西吃吧。”“夷人”一听,被深深感动了,一时忘了自己的疲惫与饥饿。紧接着,老妇人又说:“你弄好了饭,就烦你一下,请把我背到后房的楼上去。”这句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仿佛装进了他母亲的吩咐一样”。“夷人”知道老妇人一定是病了,已难以移动身子。那个时候,“夷人”并不是感激,也不是为了报答什么”,只感觉到自己能够“替病人作一点事,这种力量和动机,可以说是从心里自发出来的”。

“夷人”小心翼翼地背起老妇人,只感到那个老妇人的体重很轻,“还不抵一捆柴枝”。他按照老妇人所说的方向,背着老妇人“转过一个旁门”,“走上楼去”,那个地方似乎有一种“使他发瞠的魔力”。果然,当他走到楼梯口时,一抬头,“猛的看见四个死尸笔挺挺地躺在楼板上”。他当然被吓得不轻,但总不能一把甩下老妇人就跑。他也不晓得背上的老妇人还有没有气息?更不可能知道“楼板上那四个死人是谁呢?”

那时的“夷人”,也许曾这样寻思:那一定是老妇人的亲人们,但老妇人“已经不能动弹”,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上楼“去看看他们”。恰好“夷人”的到来,帮助她实现了一个“梦想”。在完成这个行动后,“夷人”悄悄离开了那幢“死屋”,继续走在夜路上,他边走边猜想屋里的死人“如今该是五个了吧?”

这个关于“死亡”的故事,让我阅读起来,步步惊心,句句心疼,长时间难以平静。其实,仔细想想,这个故事凸现出了苦难中一种近乎绝望般的爱,老妇人对借宿者的爱,对死难亲人的爱,同时也凸显了作家缪崇群那颗赤诚而博大的爱心。事实上,在缪崇群的书中,不仅仅这一篇作品凸显了“爱”的主题,其它诸如《鸱枭》《做客》和《出世》等篇章,让我们面对那些来之不易的文字时,就会有一种贴近肌肤的感觉,一字字、一句句打开了我们全部的感官,让我们面对那些遥远的人和事,浮想联翩,泪流满面,开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爱的体验,进而“点燃”了我们对一座高原古城的刻骨铭心的热爱之情。

张绍全 摄

可以说,《石屏随笔》的作者缪崇群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爱者”,他爱苦难中的祖国,爱苦难中的异乡,爱苦难中的大众百姓。但对于现在的一般读者而言,缪崇群却是一位闻所未闻的作家。好在周良沛先生在编辑滇版的《石屏随笔》中收录了巴金先生纪念缪崇群的一篇文章,作为该书的“代序”,从而让我们认识了一位几乎被时间堙没的现代作家。

缪崇群是新文学时代著名的散文家之一,虽然在世仅38年,却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如《晞露新收》《归客与鸟》和《碑下随笔》等,有的篇章已成为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名作。当年,巴金先生称缪崇群是“一个善良的友人”,对他的散文创作极其推崇。因此,巴老在主持赫赫有名的《文学丛刊》时,将缪崇群的作品与鲁迅的《故事新编》、曹禺的《雷雨》、艾芜的《南行记》等作品,共同纳入同一套文学“白皮书”之中,可见缪崇群的作品在当时已具有较大的影响力。缪崇群与巴金因此有了很多“亦师亦友”的交往,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在缪崇群病逝后数天,巴金匆匆赶到重庆,“却只能看见一堆新土和两个纸制的花圈”,他在墓前痛哭,深切哀悼缪崇群:

永别了,我纯洁善良的友人。你给我们,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九本小书。那些洋溢着生命的呼声,充满着求生的意志、直接诉于人类善良的心灵的文字,那些有血有泪、有骨有肉、亲切而朴实的文章,都是你的心血的结晶,它们会随着明星长存,会伴着人类永生。

张绍全 摄

在缪崇群短暂的一生中,他已把石屏视为他的第二故乡,为石屏留下了这样一部数万字的散文名著。这样的作品,不仅是石屏的“社会史”和“风俗史”,其实还是缪崇群的“心灵史”。它把缪崇群在石屏的人生故事、精神历程和一些带有启示录似的人生哲理,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样的文本价值,无论过去和现在,抑或未来,对于石屏,对于云南来说,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我不断阅读,仅仅半个月就把它从头到尾“深耕”了几遍,如同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发掘出了许多深藏其中的各种秘密。我们的生活太需要这种秘密了,它让我们的现实时光往回延伸,延伸,延伸,如同大地的探头一样,转身探入那些逝去的时间,猛然发现在那些早已丢失的事物身上,堆叠着诸多让我们眼前一亮的“价值”。

也许,我们对“今天”的生活太逼近了,因为缺少必要的距离,我们对眼前的一切反而看得更模糊更混乱,更捉摸不定。因为有了这些“秘密”,我们似乎找到了今日生活的来由、立场、位置和某些原则性的东西,也就是我们由于有了一个记忆的宝库,我们因而成了一个忠诚的守卫员,有了“身份”,有了使命,有了责任,有了担当,我们看待自我和世界的视角也就不太寻常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精神灵魂也因此健全起来。


缪崇群简介:
缪崇群(1907年-1945年) ,笔名终一,江苏六合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多才多艺,著作甚丰,在小说,散文,翻译等领域都有耕耘和收获。仅在散文方面,就奉献出《晞露集》、《寄健康人》、《废墟集》、夏虫集、《石屏随笔》、《眷眷草》、《晞露新收》、《碑下随笔》等多部散文集。缪崇群在《石屏随笔》中写到:“青春时代的一切,不管是欢愉还是苦闷,那都是生命中的一种绝响,不再重复也不能重复了。”巴金在《石屏随笔》的代序中提到了缪崇群书中所写的一句话:“我铭感着人间还有熏风,还有灵雨,还有同情,还有自然的流露,还有爱。”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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