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吴梅争吵。每次都是因为酒精。闹了那么多年,我真的已经身心疲惫,我用疲惫为自己开脱,感觉自己才是最大受害者,并没有丝毫忏悔。“那就算了。”挂了吴梅打来的电话,我心底发出这个声音。办公椅被我用力往后倚靠,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响着。顾不得明天,或者以后某一天,这把椅子真会同我一起散架,对手机屏幕上无休止地闪亮着备注为“小梅”的来电,我依旧置之不理。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我起身准备给自己泡一杯绿茶,等水沸腾的时间,我没有离开饮水机,而是站在旁边,用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掐自己的鼻梁。我的宿醉,只能靠喝绿茶去清醒。紧裹的茶叶在热水中慢慢展开,像瑜伽教室里的学生那样舒展,一股清香灌进我的鼻腔,沉闷的脑袋,仿佛也舒畅一点。我自言自语:“幸亏这世上有茶叶。”“茶叶比女人善解人意啊!”。
没等我啜一口清茶,电话再次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以为又是吴梅打来的。我不再接她的电话,她会发疯,另换一个号码打来完全是她的做派。
“跟你说等我回家再说。”我接通电话,没等对方开口,没好气地说。
“请问是波沙吗?”电话里传来一个老迈男子的低沉声音。
波沙是我的小名,除了族人,没有人这么叫我。而我对这个声音没有任何印象。我快速回忆,从外公外婆,到姨妈舅舅,还有那些母亲的表亲,更遥远的亲戚,甚至是村里所有上了年岁的老人。我像在一望无际的海面,在海面回荡的浪声里搜索,希望这个声音是偶尔飞过的海鸟在叫,能清晰我的记忆。可是没有,海面上没有飞过海鸟,这个声音也没有从我脑海里划开少许波纹。我压制着宿醉的不适,吴梅带来的不悦,以及充满疑虑的不安,放低声音礼貌地问到:“您是?”
“我是爸爸。”对方说得极难为情,宛如我是他的私生子一样充满了羞耻感。
我的脑袋像每场科幻片开幕那样,无数圈圈线线在打转。我们都陷入沉默的泥潭,不能动弹。
一个消失了40年的人突然出现,犹如晴天霹雳。
父亲离开那天,是我三岁生日。那是一九八零年五月十八日,蒙城酒家。我们那时过生日是没有蛋糕的。每年的这天,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到蒙城酒家吃一顿饭。
“我要走了,”那时父亲的声音还年轻,明亮。父亲端着一杯劣质白酒,在空中晃了一下,但没人和他碰杯。
“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们。”他接着说。
他们是我和弟弟。那时,我正坐在母亲身旁一个没有靠背的圆凳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烤得焦黄的鸭腿;而弟弟,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用他吸盘一样的嘴唇,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他快满一岁了,会吱吱呀呀叫“爸爸妈妈”或者龇着牙哭闹。母亲对父亲的交代默不作声,她低着头,凌乱的发丝偶尔落在弟弟脸上……脑海里闪现着这些画面,我努力把它与电话里的声音联系起来,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来自那个40年前晃动酒杯的男人。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村子里还有一帮老兄弟可以问询问。”他老泪横秋,颤颤微微地说到。
“所以你一直可以联系到我们,却40年保持沉默?”我又回到那把跟我一样怨声四起的办公椅上坐下,我努力压抑着怒火和委屈。这来自灵魂拷问的简单句子,让电话那头闭上了嘴。我们同时沉默,也许过了2分钟,或者更久。
“我想回去。”他终于还是说话了。
“我先去忙。”我用四个字结束了这次通话。
我把手伸进抽屉深处,握紧那支我恐惧了大半辈子的“钢笔”。钢笔的存在证实了世上确实存在过这个人,而我身上千真万确流淌着他的血液。
父亲离开时把一支钢笔递给我说:“拿着,留个念想。”当时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怕父亲的腿,怕他的胶鞋,即使他那晚超出以往任何日子的温柔眼神,还是让我惧怕,所以我一个劲儿点头。我把它放在枕边,后来放到我的书桌里,再到办公桌抽屉里。而且在我几十年等待中渐渐明白了父亲所谓“念想”的含义,直到后来,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而我的弟弟波嘎,是从未见过它的。
为了确认波嘎有没有接到跟我一样的电话,我主动打电话给他。
“哥,有事吗?”弟弟很快就接了电话。
“最近忙不忙,今年能回家过年吗?”我尽量保持镇定,像平常寒暄一样问到。
“很忙。过年尽量要回来,一年才有那么几天可以跟母亲和你呆一块。”弟弟说。
看他没有一句谈起父亲,我悬着的心踏实不少:“那就过年再聚,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母亲担心。”
“哥哥是大孝子,照顾母亲全靠你了。”波嘎又说。
“我们都是。快去忙吧,等你回来再聊。”我结束了对话。
一整天,我的脑子都像被重物撞击后一样混混沌沌,工作十分不在状态不说,还非常担心母亲。可是我不能像试探波嘎那样试探母亲,我务必要见到母亲。
吴梅看到准时下班的我,十分吃惊。多少年我没有按时回家,反而应酬,酒醉,拉着一张愤世嫉俗的臭脸才是常事。但是今天的我失魂落魄,一进门就冲进卧室。吴梅穿着毫无美感的睡衣站在门口盯着我,默默不语,更像在等我的灵魂返体。自从儿子出生,她就辞去工作,全心在家照顾我和儿子的起居,也是从那时起,她变得疑神疑鬼,变得唠唠叨叨,变得不修边幅……
“我搬去母亲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一边说一边把衬衣和深色裤子从衣柜拿出来,放进行李包。吴梅一直追我到门口,她一定有无数的抱怨和愤怒要发泄,却被我无情地堵在嘴边,她两片丰满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未吐出半个字。
我满脑子是电话里低沉的声音:“我要回来。”
“我得先处理一些事情。”我丢下这句话,完全不顾吴梅的反应,自私地扬长离去。
再没有什么时候,我比现在更强烈地想回到母亲身边。我那瘦弱矮小的母亲,水分在她的皮肤里一天天蒸发,下垂的眼袋,让她看起来比63岁更显苍老。她走路越来越慢,个子越来越矮,我陪她散步时,总要低着头,总要放慢脚步。她的脸像糊上了强烈胶水一样,永远张不开一个笑容;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永远缝补不完我和弟弟破旧的衣服;她总在锅里翻炒饭菜,铁锅被锅铲铲得哐啷直响,再用不锈钢盆盛放饭菜,摆放到小木桌上,看我与弟弟狼吞虎咽吃饱后,才叮叮当当把盆边的饭刮到她自己碗中……有关母亲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出来。
我驾驶着白色越野车,穿过城市的大路,穿过乡村的小路。我引以为傲的3.0排量,在超过无数车辆后,在驶向母亲的住所——我的出生地时,变得疲弱不堪,小心翼翼。我在怕什么?我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但是很快,童年的记忆又爬起来,向我袭来。
小时候,我会倚在门边的土墙上,回忆父亲的样子,期望他有一天回来,带给我们暖和的衣物,可口的食物。小我一岁的弟弟偶尔会陪我等一会,不多时又自顾自玩去了。我问弟弟想不想父亲,他总是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不知道呀,我记不得爸爸的样子。”那时候,我就会坚定地告诉他,父亲会回来的,我们要长出息,那样父亲就再也不会离开。那样的等待持续到我上了初中,离开家去住校。
母亲那间低矮的土房在我工作后被改造,但每次进家前,我总要站在门前,仔仔细细想象它原来的样子。母亲不知道我要回来,我进大门时,她正抱着红薯藤扔进猪圈,那个矮小的身影,在家里走来走去。她一辈子都在忙碌,做着照顾别人的事。我跟弟弟长大成人以后,我意识到母亲这种照顾别人的习惯被刻进她的脚底板里,她干瘦的双手里,她用它们不停劳作,证明她自己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她是第二次扔完红薯藤,从猪圈返回时才看到我站在屋前的。她站在我对面,抬着头看我,她的脸上没有因为衰老和松弛变得放松。她又警惕地看我手里的行李,就像我提的不是行李,是要拆卸她的猪圈的工具一样。
“今天不是休息天吧?”母亲一脸疑惑地问我。
“不是,我想回来住几天。”我一边走近母亲,一边说。
“又吵架了?”母亲的脸越发阴沉。
“又因为你喝酒吧?”
“吴梅是好女人。”母亲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着。她也知道,我不会做任何回应。
“没吃饭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总要问这句,好像人这一生就吃饭这件事是头等大事一样。
“我也没吃,饭刚煮熟。”母亲又说。于是我坐在母亲的小饭桌上,开始吃母亲做的饭,一个炖豆腐,一个青菜汤,母亲煎了两个荷包蛋端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40年前,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是四人,发生在蒙城酒家。
父亲盯着坐在他对面的我们母子三人,那移不开的目光,我看不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迟钝了,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三岁的我,随时关注父母的情绪,并不是因为我有别于常人的理解能力,也不是我能与我这对整日争吵的父母之间产生什么共鸣,我只是担心,父亲会突然朝我踢来的大脚,或者远远飞来的胶鞋。就像那一次,我坐在矮小的土屋门边,一个四条腿不齐的木凳上吃芋头白菜汤泡包谷饭。我像吃大餐一样狼吞虎咽,因为我总是饿,我得赶紧吃完,以便去盛另一碗汤。汤已经所剩不多,一个个圆圆的小芋头已经露出汤面(大一点的芋头得拿去集市卖)。吃完一大碗饭的父亲开始数落,为什么总是吃包谷饭。
“你这个穷地方,天天吃这个鬼东西”父亲把碗摔在饭桌上,对母亲骂到。
我看向母亲,她在灶台边瑟瑟发抖,低着头嘤嘤哭泣。我也被父亲的骂声惊吓到,在小板凳上晃动了一下,往后仰的身体,差点因为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可是稍微坐正,我又开始吃我的饭,喝汤的声音哗哗直响。
“我早晚会离开这个破地方。”父亲又说了一句。
母亲不再沉默,跑到饭桌旁边哭边骂:“你没有本事,只会怪我。”那时,母亲的肚子已经很大,像揣着一个成熟的大西瓜。那是我快要出生的弟弟。父亲涨红了脸,向母亲抬起拳头,他看着母亲滚圆的大肚子又把拳头放下。这时我不合时宜的喝汤声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脱下胶鞋,朝我扔来。这次,小板凳没有稳住,我连人带凳摔得四脚朝天,大半碗包谷饭撒了一地,小板凳,小芋头,小小的我像被暴风雨刮落的树叶,七零八落地铺满我家小小的房子里。母亲在我之前发出哭声,接着我才含着半口没咽完的饭哭起来。我仍然不懂母亲为何哭泣,我的哭泣很简单,为打翻的饭,怕自己不得吃而哭。连片的哭声赶走了父亲,我在他远去的背影中慢慢爬起来。母亲又给我添了一碗饭,她看看装汤的碗,把包谷饭倒进剩余的汤里,母亲叫我过去,坐到父亲刚才的位置上,她吸了一下鼻涕说:“吃吧,快点长大。”我第一次用大碗吃饭,无比自豪,感觉刚刚摔倒的疼痛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脸上的眼泪还未干,我又吃得有滋有味起来……
我扒一口饭,看一圈母亲的房子,我在追忆童年往事,也在搜索住在童年里的父亲的样子。
“妈!”
“有事?”知儿唯母,母亲已经猜到我有事要说。
“这么多年你一直单着,是在等父亲吗?”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母亲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大概跟我一样,她也把那个男人掩埋太深,需要挖掘,翻找才能从记忆堆里挑拣出来,而且有关他的一切已经老化得一碰触就会破碎。
母亲因为皱纹看起来稍微柔和的表情淡然无存,她的双眼越发深陷,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不知会跑出来一只可爱的兔子,还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你跟波嘎要吃饭,我没时间想别的事情。”母亲在用沉默努力压抑怒火后才说出这句话来。对母亲这样的回答,我无言反驳。
虽然宿醉让我不适,我还是倒了一小杯白酒陪母亲。我记不得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酒的,只记得她开始泡药酒,每晚睡前喝一小杯。每次喝药酒,母亲都会倒一点在手心里,揉她的腰。上了小学,这个工作由我完成,她的背又瘦又白,我一用力,皮肤就会发红,母亲轻轻呻吟,之后缓缓把腰伸直,好像这药酒真的是神丹妙药,能让母亲的腰疾得以缓解。小时候我偷喝过一次母亲的药酒,很苦很辣。长大后,我却被这苦和辣纠缠,说是无奈也是无奈,说是我不可自拔也是不可自拔。父亲喝酒,母亲喝酒,我也喝酒,我找不到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冥冥之中,又似乎有脱不了的关系。
我敬母亲,却意识到,我跟母亲喝酒从来不碰杯。
40年前,也没有人跟父亲碰杯,劣质的白酒就越发呛辣。父亲把白酒倒进嘴里,杯子空了,他皱眉挤眼半天,憋得满脸通红,那潮红漫延到他的眼球,耳朵,脖子。他突然睁开眼睛,不耐烦地说:“波嘎都会满地跑了,他吃奶也该有个数。”被他这么一说,母亲的乳房就更分泌不出多余的奶水,波嘎吸不到,用那亮锃锃的四颗门牙使劲咬了一口母亲的乳头。母亲打了弟弟一巴掌,嘴里念着:“这死孩子。”鲜血在母亲的乳头上晕开,母亲的眼泪这时才流下来。她找到了流泪的理由。弟弟不像母亲那样怯怯地哭,他张大嘴嚎啕大哭,要挟那血淋淋的乳头能再次回到他嘴里,被他独享。这次母亲没有迁就弟弟,拉下早已经变形,松松塌塌的胸罩,把乳房藏得严严实实。没有奶吃的波嘎,好像明白了母亲的坚决,识趣地停止了哭闹。他把眼睛转向我,准确地说是我手里的鸭腿,那眼神像极了盯着包谷米的大公鸡。我用力咬了一口鸭腿,下意识把鸡腿放到身后,却被母亲一把抢过去,放到波嘎手里。
我不懂用眼泪争取自己的权利。最先我是用过这个法宝的,但它在我手里像失灵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每次等来的都是不同人同样的话:“你是哥哥,波沙。”外公这样说,外婆这样说,母亲这样说,连一字如千金的父亲也这样说。所以我不屑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取其辱。我低着头,开始拨弄自己的手指,油乎乎的手指头上,还有烤鸭的余香。
“吃这个。”父亲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另一只烤鸭腿递到我面前。我没伸手接,怯怯地看向母亲,又再次盯着那只鸭腿。我相信,我盯着鸭腿看的眼神跟波嘎的一模一样,绝不逊色。而父亲那只又黑又瘦的手掌完全被我视而不见,谁会在意它是不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那个叫“波沙的哥哥”施了一次魔法。
“拿着,今天是你生日。”父亲像在训斥一样说到。
“波沙,你是哥哥,以后要照顾母亲和弟弟。”父亲又说。父亲这番话,跟母亲一年前第一次用大碗给我装饭的分量一样重,也让我为自己做哥哥而深感自豪。
但是我才三岁,对“照顾”没有更深远的理解,我一边吃鸭腿,一边点头。才不管父亲话里的意思,也不管父母死寂一般的沉默。
弟弟波嘎后来当了兵,至今仍然留在部队。如果父亲没有离开,波嘎肯定是他的骄傲。但是,弟弟却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他结婚前经常取笑我:“你思念的,爱着的,伟大的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40年,我也渐渐默认了波嘎的预言。
谁也想不到,他还是出现了。我打算先试探母亲的想法和态度,再跟弟弟说父亲。至于那个男人,会不会捷足先登,在另一个儿子那里寻求希望,我想过,又马上否定了。他走的时候,波嘎只有一岁,一岁的记忆聊什么?怎么叙旧?总不能说:“儿子,你小时候很能哭。”那简直就是扯淡,哪个孩子小时候不爱哭呢?
我又倒了一杯酒,母亲一边劝我少喝酒,一边又把她没收的酒瓶再次递给我。
我喝酒,好像是为了去填补和温暖血液里的寂寥与冰冷,又像是在延续着某个人的嗜好。而且每一次都喝得不省人事。为这个,妻子说受够了,在经历一晚晚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在次日流尽委屈的泪水后,她发出最后声明:“要么戒酒,要么离婚。”我的保证一次次失效。这个曾经温柔隐忍的女人,终于变得暴躁,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我们都清楚这点。
那天父亲喝了几杯我数不清楚,三岁的我只记得一瓶包谷酒被他喝得精光,最后父亲也像他手里的酒杯一样摇晃。我看着摇摇晃晃的他,吃完了那只鸭腿,波嘎也在他的摇晃时间里不知不觉睡着了。母亲没有吃任何东西,临走时,向服务业要了几个塑料袋,把残羹剩饭一一倒进塑料袋里。
从父亲离开以后,母亲就开始从各种宴席带回剩饭剩菜。她分拣后,一部分让我跟波嘎吃,一部分喂猪鸡。没有文化的母亲,每天背着波嘎,给饭店洗碗,结束后把波嘎换到胸前背着,后背背那些剩菜剩饭。记忆里母亲的背上,从来没有空闲过。直到成年后有一次在等红绿灯时,看到一个骑电动摩托的女人,用背带把2岁左右的孩子捆在腰上,孩子已经熟睡,身子歪斜着,女人不时用手探试,扶正孩子以保证安危时,我才深刻领悟,天下的女人都有“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力量。母亲如此,路人母亲如此,吴梅亦如此。
母亲干活时,把波嘎放下来让我看管。我站在旁边玩水,弄湿了衣袖,波嘎尿裤子,蹒跚乱走;母亲看着湿哒哒的我和弟弟,用力打我屁股,我和弟弟大哭,母亲打着打着也哭。她凌乱的头发,沾满油渍的衣服,哭花的脸,让我觉得她很丑陋,我恐惧那样的母亲,讨厌那样的母亲。直到回到家里,她帮我和弟弟换上干衣服,自己用洗衣粉清洗头发,在黑暗里擦洗身体,然后哄弟弟入睡,那时,我又极爱母亲,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喝完酒,我和母亲道了晚安。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挤在父母的房里。
躺在床上,我才开始看手机:“哥,爸给我打电话了。”是下午波嘎发给我的消息。我猛然翻身坐起,脑子里被轰炸般变得硝烟四起。
“他说了什么?”我回复。
“他想回来。”波嘎说。
“我们通电话吧!”波嘎又说。
“我在母亲这里,明天我打给你。”我继续发消息。
“先不要让母亲知道。”我补充到。
简单跟波嘎聊了几句,我又重新躺下。黑夜让视线模糊,却让内心的东西越发清晰。40十年前那晚,父亲最终还是同我们回了家。母亲背着弟弟,拉着我,提着打包的剩菜剩饭,跟在摇摇晃晃的父亲身后。那晚的风很凉快,没有下雨,路边的蛐蛐在草丛里叫个不停。夏天,昆虫总是很活跃,它们不管人间的苦闷,各自欢庆,开演唱会一样卖弄着歌喉。
回到家中的父亲,摇晃着身体开始收拾行李,显得十分迫不及待。发黄的衬衫,褪色的长裤,一些他退伍时留下的徽章,笔记本,还有母亲给他织的咖啡色毛衣。他把它们放进一个油腻的帆布包里,他把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打包,要带着它们奔赴自己的梦想生活。
上大学的我,想去寻找父亲。去问清楚他为何离家出走?为何一直未回?如果当年他跟母亲领了结婚证,他是否就不会走得那么坚决?就会多了一份责任与担当?甚至想以登报的形式告诉他,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希望在世界某个角落的他看到后,会回心转意,回到他认为绝望透顶,穷困潦倒,而今在渐渐变好的家里。但是,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走了,从未来信,从未问候过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许他一直知道我们的情况,他不是在村里有一般老弟兄打探。苦涩的泪水浸湿了枕头,我却不能大声哭泣,我不明白这泪是因为母亲40年的等待,是我对父亲掺杂着畏惧的爱,还是自己一地鸡毛的婚姻。
我曾经把那支钢笔扔了,我觉得它所谓的“念想”根本没有意义,它没有把父亲的模样刻印在我脑子里,他越来越模糊,没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没了肤色,没了身高,就连声音是洪亮的,还是沙哑的记忆也没留住。我最终又把它捡回来,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愤怒和不甘心。如果不是从天而降的电话,我大概也会忘记这只钢笔。
收完行李的父亲,如释重负,他环视一贫如洗的家,凝视他常坐着吃饭的那个位置,还有在厨房发出乒乒乓乓响动的母亲。这个家其实只有一间房,所谓的厨房就是靠墙南边用转头砌成的一个灶台。墙是泥土筑成的,下雨天,总掉下一些泥屑,母亲总要按时清理它们。我经常看着这些泥屑,担心有一天整面墙会坍塌,那样,我们就只能在露天下做饭和睡觉了;卧室,是靠拉着一块藏青色粗布帘子隔着,里面放着一张大床和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小床。没有衣柜,全家人仅有的破衣烂衫被几个木箱子装着。父亲把整个家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对母亲说:“早点睡吧!”。每每听到父亲说这句话,我就得乖乖上床睡觉,就算憋着尿,睡一夜的湿床单,我也得做出熟睡的样子,不然,总少不了皮肉之苦。那晚,睡着的弟弟又被放到我的小床上,他发出哼哼唧唧的呢喃,在母亲轻轻拍打他的背后安静下来。后来那张大床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和父亲粗犷的喘息,我又想起蛐蛐的演唱会,这同样是一个狂欢,来自人类的。但是今晚,这样的狂欢无比悲壮,因为我听到母亲啜泣:“你何时回来?”父亲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是无法预测自己回来的时间,还是压根就不想再回来。他闷咳一声说:“睡吧!”
一切安静下来后,我推醒了弟弟,他开始哭闹,母亲起身把弟弟抱上他们的大床,父亲开始打呼噜,我才把屁股从冰湿的床单上朝刚才弟弟睡的位置挪了一下,暖意和困意一起袭来。
“我想回来”。这句话我要怎么告诉母亲。我被这句话折磨到半夜,在酒精的作用下才慢慢睡去。
从母亲的住处到单位,多了1个半小时的路程。我比往常早起,但是母亲已经起床,给我煮了面条,要去扫院里的落叶。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瓶在翻滚。我匆匆忙忙来到车前,几片落叶铺在挡风玻璃上,我拿掉它们,驾车前往单位。
又是那个时间,那个电话号码再次打来。这次我知道是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
“波沙,我老了,一身疾病,不能再外出打工,没有经济收入,他们嫌弃我是累赘,我得回到你们身边……”这次,他没了上次的羞涩,像一个威风十足的上级,命令下级去完成某种任务。
“等等,他们是谁?”我厌烦他用那样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离开你们以后,一直在外打工,后来认识了你阿姨,她有3个孩子。我供他们读书,现在他们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说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不应该赡养我……”他毫无顾忌跟我诉起苦来。
“哈哈!”我无理地大笑起来,却只字未答。那个让我忌惮了40年,留下心理阴影的父亲,居然厚颜无耻,低三下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笑声是在回应他抛弃我们的报应,是对他可怜下场的喝彩。40年前,他没有回答母亲何时回来,想必是对我们嫌弃透了,认为我们是阻碍他人生大业的累赘。没想到现如今,这又成了他的退路。
“我对你这些事不感兴趣。”我低吼到。
“波嘎现在出息了。”他知道我对他诉苦及现状不能共情,换话题聊起我弟弟。
“跟你没关系。”在得知他40年没有消息是因为有了新家后,我不再礼貌。虽然我脑子里闪过他小时候朝我飞胶鞋的场面,却不再胆怯。
“你们是孝顺的孩子,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有义务赡养我。”他说得信心十足。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早在40年前就饿死了?”我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与一个从天而降的父亲,一个寻求落叶归根的可怜更可恨的老男人间的对话。
“我想回来。”他又说。
“我有事,挂了。”不等他回应,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
没过多久,短讯音响起:“哥,方便通话吗?”。
我拿起电话给波嘎打去。
“哥,我不知道小时候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现在过得不好。”没等我开口,波嘎又开始说话:“毕竟是一家人,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现在咱们条件不错,可以孝顺他了。他让我劝劝你,收留他。”“你是哥哥,你比我有文化,我们不能不要他对吧?”“你总是教导我要做孝顺的儿子。”“你不是一直爱着他,希望我们全家团员?”……波嘎说得句句在理,简直站在了道德的巅峰。
“你没跟母亲说吧?”我打断波嘎。
“还没有。”波嘎回答。
“就算是个不相关的陌生人,他老无所依,我们也应该伸出援手,哥,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波嘎讲得十分激动,让我想起他小时候龇着门牙的样子。
“这个事不要告诉母亲。”我几乎是命令他到。
下班回到母亲的家已经很晚。母亲站在门口张望,她总这样张望,等待放学的我和弟弟,等待放假的我和弟弟,等待节日回来的我和弟弟及他的孙儿孙女。有时她会多看一眼,也许是等待父亲,我们从不去询问。
母亲做的饭菜永远那么简单:炖,煮,素炒。吃过无数丰盛菜肴的我却独爱母亲做的饭菜,永远不可替代的滋味。母亲因为有我陪着吃饭变得很开心,她用大碗给我盛饭。虽然我已经43岁,不像儿时能吃那么多,但是她习惯了,怕我饿着,总让我吃饱。看着母亲小小的身体在屋里忙来忙去,我想她一个人的时候屋子会是何等安静,她也许倚在门边,倒一小杯药酒,盯着月亮看,我的心揪成一团,眼泪从胸口往眼眶直涌,又被卡在眼眶之内。
“妈,你说你怎么就不愿意去跟我或者波嘎一起住呢?”我对母亲说。
母亲说:“我习惯守着这些鸡猪,热闹。”
我向母亲要了一杯药酒,我想回味那种奇苦。喝一口我大着胆子说:“妈,如果父亲有一天回来,你愿意吗?”
母亲沉默,死寂般沉默,泪水从她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流下来。我握紧母亲颤抖的手,“妈,不哭,我不问了。”
倒是母亲看我不再说话,对我说:“你不能老住我这里,女人哄哄就好了。吴梅是好女人,你得像个丈夫的样子,逃避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母亲像写好发言稿一样,有条不紊地对我说。
一大早,我欲驾车离开,母亲一直站在我的车窗旁:“车开慢点,别把鸡蛋打烂了。”“记得好好说话。”矮小的母亲大声交代,我伸出头来才看到她依依不舍的样子。想到她小孩时候总是背着波嘎,手里拉着我的样子,鼻子又一阵酸楚。
第二天下班,我提着行李和母亲积攒起来的60个土鸡蛋回了自己的家,和吴梅的家。
“我回来了。”我说。
“对不起!”我又说。
我递给吴梅土鸡蛋:“奶奶给孙子攒的土鸡蛋。”
“母亲还好吗?”她开口问到。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真是个混蛋,我居然没有勇气打一个电话求她原谅。我跟我那个混蛋父亲又有何区别,只会让女人承受委屈和无限的等待。
还是母亲厉害,她几个鸡蛋就让吴梅软化了。吴梅这一问我知道我们的矛盾有了化解的希望。其实我也明白,吴梅很爱我,她西斯底里,她破口大骂,她要挟离婚,所有一切都是希望我能在意她,不要再嗜酒如命。我跟着吴梅进了厨房,在她放鸡蛋时从身后抱住她,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让我更懂得,我是多么需要她的温柔……
我跟她说了父亲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详细说关于父亲的事。她从来没有问过,那就像一块随时会复发的陈旧性伤疤,不能碰触。吴梅用不问呵护着我的自尊和脆弱。
“他说他要回来。”我对吴梅说。
“你应该跟波嘎商量一下。”吴梅回答我。
“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她又补充到。
“他走了以后有了新家,新女人。”我说。
父亲再打来电话,我们不疼不痒地聊着40年来发生的一切。他不再威风凛凛,衰老的实事让他明白,他不再是那个随意就可以朝我拳击脚踢,高高在上的父亲。对他说的事情,我虽然不作热烈回应,但也不会粗暴挂断他的电话,步入中年的我,已经知道了生活的辛酸无奈。只有在他想打听母亲和弟弟的消息时,我才变得异常暴躁,甩给他一句“与你无关”。
倒是波嘎,不单同意父亲回来的请求,还用法律知识跟我辩论。
“你是哥哥,你一直教我要仁义,要感恩父母的养育,我们有血缘,这就是义务。”波嘎说得振振有词。
“那边的女人怎么办?”我问了波嘎和问父亲同样的问题。
父亲说:“她愿意我就带她过来,不愿意就不管她了。”
波嘎则再没有说话。
春节前夕,还是冬天的模样,母亲还穿着棉袄,越发用心地喂养着她的鸡猪。儿子,侄女,波嘎和他妻子,我和吴梅一起回到母亲的住处。母亲饲养的鸡猪早已肥硕,它们一边哼哼着欢迎我们回家,一边胆颤心惊会被随时端上饭桌。
照例,母亲要请来族人,欢聚三天三夜。大家在毛毛细雨中杀鸡的杀鸡,杀猪的杀猪,洗菜的洗菜,洗菜的水是从井里现抽上来的,还冒着热气。一群头发枯黄的娃娃,在人群里跑闹,细雨落在他们蓬乱的发尖上,真像清晨被露水打湿的野草。他们张口笑,哭,叫,有的偶尔跑过来叫我爷爷,有的叫我舅舅,流着鼻涕的反而又叫我大哥。我们对这不按年纪划分的称呼习以为常。族里,辈分才是最不可违背的纪律,哪怕我早已经理不清那个才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与我有无血缘关系,他的父亲,是我外公的表哥的第几个远房兄弟,我还是要叫他舅舅。大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波嘎酒量很大,他是族里走出去的第一名军官,深受族人爱戴,抬起酒碗就干。酒是族人自酿的包谷酒,喝空了的酒碗,半天还有包谷的飘香。酒是连系族人关系的绳索,不管生疏,有无冤仇,喝上一口,就变得融洽起来,称兄道弟,搂肩搭背。吴梅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阻拦我喝酒,倒是我不时看看身边的吴梅,小口抿着包谷酒。母亲也喝一小口,跟她长年累月喝的药酒一样多的量。她看着我跟波嘎,听着族人们赞口不绝,笑容定格在她深深的皱纹里。母亲脸上被强力胶水涂抹一般的僵硬表情,在看到儿孙欢聚,安居乐业后慢慢变得温和舒展,像院子里轻轻摆动的柳条,不久就会冒出嫩绿的小芽。
族人走后,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包谷酒的波嘎满脸通红,摇摇晃晃走到我身旁,我对他说:“你看到刚才母亲笑得多开心吗?”我们都清楚:母亲最在意的人,已经全部到齐,不多不少。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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