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去屏边时,想象中的山路并不算远,午后便到,当即沿盘山公路直上大围山。那山虽非名山,却乃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森林公园。匆匆半日,我看到的虽止于一角,倒一路如入蓬瀛仙界,风光或绮丽,或壮美,端的叫人惊叹。便想,滇南一带地方,土地富足,阳光炫目,雨水充沛,云雾柔情,是该出水果的,该出各种各样的水果,也该出诗甚至出好诗的。惜乎已是初冬,并非水果上市季节。那时我想起过蒙自的石榴,开远的蜜桃。但那不是水果上市的季节。禁不住诱惑,咽一下口水,作为旅行记录,也游戏般随性地写过几句,权充果子,差可自己品尝。或一片《云海》——云之上,峰之巅,阿谁泼墨,情染素笺/茫茫天地作画卷!看云聚散,辨峰浓淡/树独立,人无言,深情一派,吾心浩然。或满天《落霞》——一直期待,一直守候,期待着那个时候/最美的总在最后,落霞灿烂如金涌如潮/刹那间悟得的,远非景色更是人生春秋。
但于那样的大山而言,更不必说于那片居住着几十上百万各民族百姓的县域而言,一个旅人的匆匆一瞥,随兴感叹,何能道出那方土地和世代居住于斯的百姓日子甘苦的万一?我相信,一个果农跟一个偶尔吃几个果子的人,感觉肯定不一样。游览与居住的区别,也在于此,犹如打开一枚果子,游览者无非浮光掠影地攫取一点光影,尝几口鲜而已;真要打开它,了然那果子里蕴含的诗意,非有切身经历,懂得一株果树的育苗、栽种、生长直到挂果的全过程不可。
就是那次,我碰到了屏边的年青诗人陆永奎。原来,他竟是我在开远结识的陆永开的弟弟。听永开说过,他们的家,就在我作为一个学工程建筑的人一直心仪的“人字桥”下,幼时,经越“人字桥”开来开去的列车笛鸣,几已成了指引他们日常生活的报时钟声。住在滇越铁路边的人,那些隐秘的情感,不唯是诗的产床,甚至足可写上几本大书。便想,屏边或说是大围山的那些诗文的果子,自当该由他和他的朋友们去种植,去打开了。
没想我还真等到了这一天——永奎奉送给我们的,正是一筐以《择河而居》命名的诗的果子。
世上的果子各式各样,打开一个果子的方式却大同小异。那是一个看似寻常又并不寻常的过程,你无非先要用一把小刀,或是比小刀更灵巧的手指,小小心心地,先去其皮,见其瓤,露其实,尔后才能分其瓣,吮其汁,品其味……那是一个环环相扣、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完整过程。复杂在你要打开的,不仅是那枚果子,不仅是那枚果子的皮、瓤、果肉和果核,更是你的嘴,你的舌头,你的喉咙,你的胃,你的心——是你的“眼耳鼻舌身意”,你的全部感官。否则,即便你把那个果子完全打开,甚至切成碎片,它依然没被打开,依然还是那个果子,完整如初。那样的“打开”,与一枚果子的生长过程刚好相反。打开一枚果子,正是长成一枚果子的逆过程。那些挂在果树上的果子看似一动不动,其实从开花、结实、成长到成熟,同样经历过那样的过程:从吸取大地营养,接纳雨露滋润,到抵御鸟虫侵扰,抗击烈日酷寒……它全身心地,铆足了一生精力,眼见多少果子半途而废落荒而逃,唯有它成就出了那样一枚果子。所有的生长都是疼痛的。可惜,当我们轻松惬意地品尝一枚果子时,常常难以想到果子里包藏着的疼痛。果子把所有那些曾经的不堪,苦涩,伤痛,都化成了酸酸甜甜。它是天地的产物,是心血的凝结,是时间的集结,生命的精华。每枚果子都秉持着先祖的原初,并不想长成另一种形状,以耀人耳目。它恪守着祖训,坚持着生长,在乎的是内在品质。它不想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怪模怪样时尚时髦。而“时尚”的意思通常便是,再过两三个月就不再流行了。它又是独立的、独特的,只有它自己的,纯属它才有的特别的滋味。它以此把自己和别的果子区别开来。它是寻常的,又是不寻常的。而我们品尝的,正是那种独立、独特,寻常与不寻常。
诗也一样。一首诗写了出来,须经由读者打开过咀嚼过品味过,才算真正完成。如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所说,“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任何一枚诗的果子,都是不寻常的,它们没有标签,更无须叫卖。诗的果子只提供真正的诗意,而非有意无意地添加一些花几元钱就可以买到的廉价甜蜜素。一枚真正好的诗的果子,自然天成,因而伟大。我们读《诗经》读唐诗宋词时,正是那样的感觉,伟大。一个优秀的诗人,就像一枚好果子一样,就像一首好诗一样,只在试图探究、弄清和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时候,是聪慧的,自由而灵动的,一旦想额外说明些什么的时候,一旦想把某些不属于诗的东西硬塞进打着诗的旗号实则非诗的时候,便会坠落成愚不可及的傀儡。
永奎努力地这样做着——看一眼云海,就天上人间;走一截山路,就碰见亲人;睹一枚叶子,就没入森林。
永奎这样写他的大围山时,是寻常又不寻常的,通透,纯净。我也在山顶欣赏过大围山的云海,走过大围山的山路,抚摸过大围山的树叶,但我写不出这样的诗。诗就是诗人刹那间的思绪飞扬,得意忘形。而他的《阿碑大寨》,则既更加寻常,也更加不寻常了——我们早已搬过一次家/可他(她)们多年长睡不起/那些搬不走的家/一半是石块,一半是泥土/骨头习惯了沉默/我们每年要去唤醒一次/山路泥泞,艳阳高照/我们尚且可以有汗水流淌/在家乡的小路上/风吹雾起,树林沙沙作响/肉菜、米饭,水果点心/摆放在熟悉的家门口/竹香、坟飘、纸钱、金元宝/点燃鞭炮碎了一地的声响/又一年。我们就此别过。
你说说看,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我不大清楚,“阿碑大寨”是不是就在“人字桥”下,但无论怎样,那都是诗人一直惦记着的,先人世世代代居住过的古老家园。隐藏在那样一首诗里的诗意的“核”,就那样被他发现,并表达了出来——优雅,简洁,无须喊叫,无须刻意。末了那句“我们就此别过”,让我回味再三。它的不寻常就在它并没有特意明晰地标明它的指向,每个品尝者,都可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去丰富和补充它,尔后成为一首真正的,经由读者一起参与完成的诗。于是,当我手捧着那枚果子,小心翼翼把它打开时,那种淳厚的,内在于字里行间的味道,便让像我这样至今仍然惦记着家乡的人,怦然心动……
细细地,我品味着永奎奉献给我们的一枚又一枚果子,那些生长于大围山的诗的果子。他还年轻,还难说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果农”,但他奉献给我们的诗的果子,有些已滋味醇正,回味甘美,余韵悠长。须知那还只是他种下的果树的初果,还不是那么整齐,每一枚都有尚佳品质。他还在继续打枝、修叶、施肥,精心料理,历经时日,赢得诗的果子的大面积丰收,不会太过遥远。或许到下一次再去屏边,再去大围山,那些果子就已真正成熟了。
——打开一枚果子,品尝一枚果子,各人的口感注定不同,欲得真味,不妨往陆永奎“择河而居”处,亲自一试。
作者简介:汤世杰,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原副主席,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生于湖北宜昌,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一九六八年起客居云南。曾在昆明铁路局工作,后到云南省作协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近六十年,著有各类文集三十余种。其文学语言极富特色,文字美雅、凝练、深刻,曾获《十月》文学奖、云南省政府奖等。2023年1月因病逝世,享年80岁。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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