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精舍里的艰卓时光

作者:何 伟 发布时间:2024年12月12日 17:19:35

蒙自东门外有一幢法式二层小楼,红顶黄壁,带围墙、有菜园,花木葱茏,缤纷斑斓,景色甚美,这是法国医院的房产,后转卖给李氏兄弟,称之为“红楼”。1938年5月联大文法学院开学后,蒙自雨季来临,无日不雨,联大教授们寻租此楼居住,并将其命名为“天南精舍”。

1937年11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在长沙组建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久战火蔓延,长沙遭到日机轰炸,1938年2月中旬,经中华民国教育部批准,长沙临时大学分三路西迁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联大办学条件极其困难,昆明“校舍无着,工料两难,建筑需时”。校长蒋梦麟先生打听到蒙自有原法国海关、领事馆、医院等遗址院落闲置,亲赴考察,最后以每年租金一块银元租下,将联大分校文法学院迁设在蒙自。

吴宓先生是文法学院教授,还被委派为蒙自分校校舍委员会委员,4月2日提前到达蒙自做开学准备。吴宓(1894年8月20日—1978年1月17日),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陕西省泾阳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吴宓先生是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也是中国“红学”的开创人之一。或因其复杂的内外诸多因素所致,其名声要逊于他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钱钟书先生。 

吴宓到蒙自后师生们陆续到来,可是尽管有哥胪士洋行用作师生住所,有周柏斋提供的周家大院作为女生宿舍,还有一些先生们租住王家大院等,但住房仍然紧张,教授须4人一间屋子,抽签定房。1938年的夏季,蒙自“几于无日不雨”,房舍环境大受影响,吴宓居住的311室“阴湿黯晦,且将倾圯,又蛇屡见之,深以为恨”“最堪忧惧者,乃有巨蛇进入室中,惊惶逃避,不可言状”“夜晚以线绳悬面包于空中,防鼠食也”可用“恶劣”二字概括。

据说最先得知“红楼”的是清华教授噶邦福(J.J,Gapanovich)先生,他打听得知此楼为本地李澍澊、李伴梅兄弟所有,但与“红楼”关系最为密切的当属吴宓先生。为租到“红楼”改善住宿,吴宓和北大哲学教授贺麟找到李氏兄弟商谈。李澍澊时为蒙自县财政局副局长,后还任防空指挥部消防队队长;李伴梅则经营中孚信洋货铺,之后还开设了文康书局,是新光邮票会成员,云南著名的集邮家。联大的先生有所请,李氏兄弟慷慨出让,4月21日订立了租约,月租金40元,但将屋里木床、桌子、藤椅和碗碟锅铲等厨房用具一并免费提供给联大的先生们使用。

4月24日,吴宓、贺麟、噶邦福、汤用彤(及其子汤一雄)、浦江清五位先生欢天喜地迁入“红楼”,并将其命名为“天南精舍”,英文名为“JreConcordiaHouse”,意为“同心”,举吴宓为社长(President)、浦江清为经理(Manager),定规章,分室定租金,伙食杂费平均分摊,并雇请了一张姓母子买菜做饭打杂。吴宓住在二楼,“斜壁小窗,外望只见云天或绿野,殊似轮船中近船首或船尾之舱室”,心情安宁了下来。此时的吴宓教授,或是想起了船行大海南渡的颠簸艰辛,“天南精舍”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座宁静的小岛,给了颠沛流离的先生们一小块安居之所,憩静安宁。“天南精舍”不仅是安宁的,也是温暖的。众先生入住“天南精舍”后,每天下午4点分批邀请教授同仁于此茶叙,烹咖啡,做中西糕点,维持了一段优雅的时光。

联大文法学院开学后,师生与蒙自民众交往更是密切。入住半月,李氏兄弟来访,并邀请众先生同游古镇新安所。6月末,李伴梅新开文康书局于县城东门内,吴宓亲送对联致贺,随后还托其出售《吴宓诗集》。联大师生还在蒙自兴办民众夜校,教授语文、数学、音乐等课程,招收200余成人、儿童为学生;夏日里蒙自小城苍蝇巨多,师生们又发起了灭蝇的卫生运动。8月27日,朱自清、姚从吾、吴宓先生等肃衣冠,参加了在文庙举行的孔子诞辰典礼。

蒙自西门大街上的“雷稀饭”给联大师生们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从陆路、水路千里跋涉来到滇南小城的众多先生学子都曾在此果腹。“雷稀饭”的粥饼铺一碗稀饭3分钱、一个粑粑1分钱。“雷稀饭”还与联大师生有不少的礼尚往来。10月下旬,“雷稀饭”遣儿女到天南精舍找到吴宓,回赠古董笔筒、笔洗,起因是吴宓在10月7日亲到“雷稀饭”粥饼铺赠送对联两幅,赞其“年高德茂物美价廉”“无名安市隐有业利群生”。但吴宓婉拒退还了古董,另作《还古物记》以酬赠纪念,“雷稀饭”则以香木黑漆手杖再赠吴宓。朱自清先生《蒙自杂记》里还特别写到“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我们联大师生照顾的特别多”。一张饼子,一碗稀饭,温情脉脉。偏安一隅,蒙自小城的安宁与温暖仍然难掩家亡国破时局艰难的伤悲,南渡的历史阴影在蒙自南湖中弥漫,在连绵雨季里悲忧徘徊。

面对南湖,朱自清“一站在堤上,就想到北平的什刹海”,陈寅恪诗言“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吴宓则和之“南湖独对忆西湖,国破身闲旧梦芜”。历史上晋人南渡、宋人南渡、明人南渡,三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此次南渡,结局会是历史重复?时局让先生们担忧不已。

在吴宓先生的记忆里,1938年夏季的蒙自阴雨连绵。五月即进入雨季,“直至六月始间有晴时,七月下半月始常有晴天。而八月则全月大雨不息矣”。5月20日上午,学院教室门前正对的一大棵树忽然倒下,响如巨雷,压毙数鸟,“催树折花不忍看”,而时局更堪忧虑!之后坏消息不断传来,5月19日徐州沦陷,外传中国四十万大军被日寇包围,形势甚危!6月,又闻日寇攻陷开封,占据陇海路,黄河决堤,民众死亡若干万人。

陈寅格感叹“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吴宓则以“降心苟活全身易,异志同仇御侮难”诗句和之。7月7日,文法学院举办抗战周年纪念活动,冯友兰先生演讲,谓一年来抗战成果令人满意,中国坚持久战是有希望的,一城一池之失,不可悲观,中国必将取得最后胜利,并言战争固然能破坏,同时也将取得文明的进步,鼓舞抗日的信心,并举行献金救国活动,共得献金2000余元。但在活动中,噶邦福先生突然晕倒,吴宓等急送校医输液治疗,之后舁天南精舍调护,有所治愈后一家均往昆明,继续治疗。

8月,学期还未结束,因柳州航校将迁到蒙自,联大文法学院放假后就得迁回昆明。说起来,文法学院从京津到长沙到蒙自,已迁徙两次,现在还得第三次迁徙。联大文法学院师生就得与蒙自民众依依惜别了。8月10日,蒙自中学周宝琮、周宝珖、梁汉章宴请文法学院教职员送别,吴宓以《吴宓诗集》一部赠送周宝珧;8月13日,李氏兄弟在“天南精舍”宴请联大先生、学生送别。10月28日,吴宓先生作公函致李氏兄弟致谢并叙别,并欲赠《吴宓诗集》;10月28日晚,吴宓作《离蒙自赴昆明》诗一首:

半载安居又上车,青山绿水点红花。

群飞漫道三迁苦,苟活终知百愿赊。

坐看西南天地窄,心伤宇宙毒魔加。

死生小已遵天命,翻笑庸愚作计差。

尽管“三迁苦”,吴宓与汤用彤先生仍然在10月29日上午致函蒙自中学诸君道别,再亲赴邮电局、文康书店告别。10月29日中午,蒙自中学周宝琮校长、李伴梅等10人至蒙自车站送行最后离开蒙自的六位先生赴昆明。吴宓先生回到昆明后,另购《吴宓诗集》两本寄赠李澍澊、李伴梅兄弟,拳拳情意尽在不言中。朱自清先生记述里“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蒙自火把节时,“四乡地方空阔,都用一棵棵小树烧;想象着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团团的热火,光景够雄伟的”,感受到了蒙自的城好人好,感受到了滇南小城的热烈和温暖。

抗战北归是联大师生心底不灭的信念,正如联大“刚毅艰卓”的校训。时局纵然艰难,众先生们“异志同仇御侮难”“每从忧患铸新词”,坚定抗战北归信心,埋头读书和研讨学问,专心教学、著述。钱穆先生的赫赫大作《国史大纲》便是在“天南精舍”捻灯铺纸起笔的。此大作撰写的起因是陈家梦先生的劝说。从长沙出来,陈家梦数次请钱穆先生在国难之际为全中国青年写一本中国通史,“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开始,钱穆以“材料太多,所知有限”“所知不详者,则付缺如”“兹事体大,流亡中,恐不易觅得一机会,当俟他日平安返故都乃试为之”等托词延宕动笔。来到蒙自,陈家梦先生租住桂林街王家大院,再次劝说:“先生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之。”

精诚所致,加之时局变化更加艰难,钱穆先生终于被说服。钱穆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对这事的转圜是这样记录的:“余当改变初衷,先试成一体例。体例定,如君言,在此再留两年,亦或可仓促成书”。文法学院要迁回昆明,为获数月清静撰写《国史大纲》,钱穆先生毅然决定继续留在蒙自,从哥胪士洋行搬至“天南精舍”。此时居住在此的有钱穆、吴宓、汤用彤、贺麟、沈有鼎、容肇祖、姚从吾七位先生。吴宓除研读学说,还在此完成了袁守和先生在长沙委托的英文《抗战中之国际舆论》一书的编者自序及目录的润色改正。

这时,日寇空袭的威胁逼迫到云南,逼迫到蒙自。“天南精舍”距离蒙自机场不远。“闻空军中漏出音讯,当有空袭”。此前先生们在北平、长沙、广州等地均经历过日寇的野蛮轰炸,南开大学更是被敌机炸弹夷为平地。战云密布,慌忧中,众先生请沈有鼎占一卜,得“节”卦之九二,竟是“不出门庭,凶”。为防空袭,七位先生推吴宓为总指挥。“遂定每晨起,早餐后即出门,择野外林石胜处,或坐或卧,各出所携书阅之”。

9月28日,日机九架轰炸昆明,蒙自亦发出警报;9月30日第二次警报来,众位先生沿大路,入乡野,至河边止避之;10月12日警报上、下午两次,趋避于“天南精舍”附近的东村。本是抗日的大后方旋即成了抗日最前线。躲避空袭中,钱穆“每出则携通史随笔数厚册……至南岳蒙自又续有添写”,笔耕不误。此后忆及此事,钱穆感叹:“此乃余日后拟写《史纲》所凭之惟一祖本,不得不倍加珍惜。”钱穆之后迁到宜良岩泉下寺,耳无杂声、心无挂碍,专注著述。1939年6月《国史大纲》撰写完成,1940年6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一经面市,就以其独特的见解与细致的考证被列为教育部大学用书,风行全国。在民族危亡时期,《国史大纲》唤醒国魂、御敌救国,同时更奠定了钱穆先生史学大家的地位。宜良县2000年在岩泉寺勒石立碑“钱穆教授著书处”,2019年再建馆纪念之。

2021年初,笔者实地寻访法国医院的踪迹,不期看到这幢二层法式建筑,查询资料中联大先生们的回忆或日记不时出现“天南精舍”的记述,遂寻择记录。“天南精舍”这幢小楼见证了1938年雨季中联大学者与本地民众的浓情厚意,也见证了西南联大众多著名学者在国难当头、南渡北归徘徊间,仍然“刚毅艰卓”,坚守教育、著书立说,仍然坚定发出抗战的铿锵之声,为抗战北归夯实信念基石的感人事迹。

现在这幢法式“红楼”依然还在,只是被用作它用,显得凌乱破旧,一般只将其作为法国医院看待,“天南精舍”少有人知。多么期待有一天这幢小楼能够重现“天南精舍”的精气神,能勒石立碑保护之,以西南联合大学“刚毅艰卓”的校训,不断激励后人。

主要参考资料:

1、吴宓《吴宓日记1936-1938》;

2、钱穆《忆西南联大》;

3、方靳方群《陈岱孙教授谈西南联大》;

4、朱自清《蒙自杂记》;

5、《云南文史资料选辑—西南联合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纪念专辑》。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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