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鱼它得

作者:艾 吉 发布时间:2024年12月12日 16:44:36

鱼他得,是彝族语——松树旁边有水的地方。古典味道浓郁,仿佛是远离喧嚣的现代社会的“桃花源”。鱼他得村住有两三百户人家,汉族和彝族两种民族杂居,隶属于弥勒市西二镇绿柴冲村民委员会。这里是我的朋友、彝族诗人黄光平的故乡。1997年春节,我在鱼他得度过了醉意朦胧又快乐无边的几个日子。

黄光平的父母对儿子们回来过年和带朋友来,高兴得手忙脚乱,说话、做事比年纪灵活多了。他们的五个儿子,全部在外,做官、为文、干保卫、经商,平常要是没有特殊的事很少回家。只有春节,儿子们抛开事务来跟双亲热闹,安抚那两颗走向暮年身边没有儿子陪伴的孤独的心。让老人深感慰藉的是,儿子们都很争气,在各自谋生的行当里火候正旺。

父亲是老革命,在乡政府当过乡长,退休后回归故里。母亲几十年在家挑着父母的担子,把五个儿子拉扯大。二老身体健康,种地,养猪,闲不住,随时有事做。正因为劳动是真正的补药,二老在大自然中得了真气,骨头抵石头,省去了儿子们在外的焦心。这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家庭,儿子们尊重、孝敬老人,连咳一声嗽也考虑到不要伤着老人的心,拿成堆的金银财宝,比起父母的养育之恩算得了什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们竭力做的,是让老人的心成为宽广的天地,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老人关心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的心目中孩子们无论长得多大永远都是孩子,自己身上哪怕只有一片叶子遮挡,也要担忧树荫下的孩子是否挨雨淋湿。几个弟兄反复劝导父母,不要住在鱼它得了,大把年纪不必吃苦,出去外边要跟哪个儿子生活都可以。父母有一大堆理由:家里房子多宽敞呀、离不开猪鸡呀、家产怎么办呀、不干劳动日子难熬呀……他们的脚根深扎在农村和大地,这里民风淳朴,全村一家亲,而外边的世界人际关系复杂,心没有着落点。

黄光平的几个弟兄都能喝酒。回家过年,脱去了身外的很多琐事烦事,甩手一身轻。他们每人都带回来不少好酒。过年桌子上,成了酒的宴会。东西南北的酒,喝出弟兄们的豪放。他们平日也很难相聚,这下可好了,有话可以说,有事可以摆,大家大可不必在意周围什么可疑的眼睛在转动。酒撵话,话催酒。酒使这群弟兄们更加唤醒一母所生的亲情,亲情使他们喝酒绝对的真诚,相互用不着劝酒逼酒,一瓶瓶空下去,没有一个糊涂。

在喝酒的过程中,弟兄们很微妙地地遵循着长兄的眼神默默地安排出秩序。老父亲好酒,但在量上很有分寸,喝到界线不超出一滴。他很少说话,开口了说出的话一言九鼎。他总是中途退场,去忙自己的事。他奢望的不是孩子们“春风得意”,只要他们在外边平平安安,只要在节日里他们的声音、气味温暖这个家,足以让他的心像去放牛时尝到野蜂蜜那样甜蜜。

过年中的人们,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吃喝玩乐的浓烈气氛。辛苦了一年,就是这么几天放开肚皮的吃喝。生活,如果要说它的目的有多么简单也可以——漫长的路,走啊走,是为了走进“年。过年,这点诱惑,是活着的盼头。如果一年没有一次过年呢?富裕的人家自家杀头猪,屋里挂满肉,空气油腻腻的,人们苦伤的脸庞油光水滑,眼睛增加了亮度。家境不太好的在市场上砍些肉回来,不影响过年的质量,有吃有喝,嘴皮上滴油,说话的声音响亮多了。无论大人小孩,穿上了新衣服。

鲜花盛开的村庄,大自然的春天还没有到达,人们的生活已经装扮成春天的模样。尽管各地的节日越来越模式化,鱼他得的春节,使我体验到了另一块土地上另一种民族独特色彩的文化。

几天的时间,我走遍了烙上黄光平生命印痕的故土。我的举动完全像一位曾在此地生活半生的游子。早上一起床,我就走向野外。吃中午饭才归家,午休后又走向野外。这是我跟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方式。一旦进入大自然内部,我的身心就彻底放假了。

有个地方,我甚至说得上是迷恋。从村子背后跨出去几步,视野相当开阔。一条大道,分成无数的关头羊肠小路,勒在山的每个部位上。牛马羊赶出去,它们会在牧人的一声吆喝下,非常专业地散布在山上,各在各的位置填肚子、悠闲。

此时,冬天还没有表示出要走的样子,春天又不肯出来露脸。山上只有枯草、石头。要是细细看看,枯草下爆出些睡眼惺忪、畏畏缩缩的嫩叶,牲畜们的眼睛贼亮得很,一片叶子也别想逃脱。没有嫩叶吃,它们可以啃枯草、树根,甚至石头。它们的胃,简直就是功力无比的机器,吃什么进去都长肉长力气。

石头多得要命,可能是长期没有躲处,雨淋、日晒、风刮,样子形形色色,时而赏心悦目,时而狰狞恐怖,显得不真实,好像是摆些道具,却分明是天然的存在,伸手去摸既冰冷又坚硬,眼睛看上去酸疼。

这么多无用的石头,从哪里来到这儿定居再也赖着不走,或者这里的土壤的营养尽补给石头,不然山为什么那么缺乏色彩,石头却个个壮得大把肌肉。我好像有些话要对石头说,我不是挺崇拜岩石吗,但找不到贴切的词语,对方闭嘴,我也装哑巴。相互就是开了口,说不出哪样名堂吧。石头是石头,我是我,互不相干。

当然我可以坐在石上,听山脚下经过的火车的怪叫。那个庞然大物,节日不忘工作,不知疲倦地走南闯北,把一堆人与物,靠价格不同的货币,拉上,丢下。钢铁的身子,喝足吃够东西,力大无穷,冲起来颤天抖地,呼吸功能消耗过猛,不停地喷出一柱烟雾,偶尔那声尾巴拖得长长的怪叫,吓得叫人灵魂出窍。这不,我坐在鱼他得的石头上,丝毫没有提防,一声凄惨的怪叫,几乎把我从石头上推下去。

我想念阳光,因为天空蒙上厚厚的乌云;我想念舒适的房岗,在那里可以聊天,听音乐;我想念春天,温暖清新的空气里飘荡鲜花的芳香……倒是石缝上生长的万年青,安慰着我。它们的生命力,跟石头一样,不吃不喝照活不误,而且活得筋骨硬朗,枝繁叶茂。它们活得冒险,构成独门独户的绝世风景。

冷风像饥饿的豺狗,哀叫着,闯荡着,在光秃秃的山上没有取暖的地方,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冷风啃着石头,石头的身上留下深浅不匀的疤痕;冷风生气地拨那些死去的枯木,撕我的头发和衣服。冷风从牲畜的肚皮下穿过,被毛糙糙的肉团夹住。冷风在作垂死挣扎。这是冬天最后的日子了,冬天已是残兵败将,将由春天接管季节。

天空除了乌云,只有一只鹰。所有的飞鸟都不知去向。鹰张开翅膀,但不煽动,像风筝,向着风向滑翔。地上没有它可猎食的动物,不会像闪电似地射下来。这只鹰,不但不惧怕冬天,而是展示自己的英雄本色,王者之风如旗帜飘扬,比起它,任何一种鸟飞过天空,都不过是露一手笨拙的体育技能。

鹰看见了我,可能是想教训我你算得了什么东西,来个急转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乌云中砍出一条路,又以更快的速度弹上天空。鹰的特技表演,精彩得让我受不了。鹰告诉我,这天空是我们鹰的。它说,你有本事上来玩。可是,我张开双臂,飞不起来,那难看不起动作自己也感到可怜。这只鹰为什么不去别处更辽阔的天空搏击呢?这光秃秃的山头,它可看见了什么埋藏的珍宝。它守望着,不愿离去,不愿离去?它守望着,这鱼它得村也是它的故乡,它曾是村里的一个人?

异常雄壮、英俊的某条黄公牛脖子上,会套着一副铃铛,它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牛跟着,那铃声,是命令,是召唤。这山,因铃声的回响,暖和了许多,亲切了许多。遥远的铃声,记忆中的铃声,少年时我曾经是牧人,躺在牛背上,在铃声的摇曳下做梦。眼前的铃声,身边的铃声,单调,清脆,悠扬,使我曾经那样熟悉的生活又变成了现实。这是我跟幸福的又一次相遇。其实,这种幸福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悄悄伴随着我。

这是一条布满牲口蹄印的路。铃声从村中摇出来,又从野外摇回村里。

人们从这里走出去,为的是辛勤劳动。劳动者的光辉形象,神圣地照耀我,就是那些脚丫巴夹着牛粪的牧童,瘦小的身影爬过山坡上的情景,有一种深入骨子的美。

人们从这里回来,回到的是家。人和畜禽同住的家,火的家,睡得踏实的家,亲情爱情的家,泪与笑的家,盐巴辣子伴进日子的家,灵魂可以安放的家……

这就是鱼他得村,我的朋友黄光平的衣胞之地。

离开鱼他得后,当我的躯壳能够摆脱生活的重负,心灵获得自由自在的日子,在轻松散步或在某个清静的一隅沉思时,我就会想起鱼他得,仿佛伸手便可以抓住那里的一片风光。蜗居在喧嚣、空气污浊的城市,人会变得只以物喜、只以已悲的市侩,逐渐丧失对艺术对风景对美的感受能力。

我梦想更多的是走在旅途上,没有高高飞翔的翅膀,就靠一双结满老茧的脚踏过一个个该去的地方,不论那里荒凉贫穷,还是美丽富饶。在那些没有铁门把守的地方,看山看水看树看鸟看什么都不必掏腰包,体内的垃圾会慢慢清除出去,生命回到最初的沾着母血般的真实。

鱼他得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它是我旅途中永生眷恋难舍的一站。

又一年的春节前夕,我向黄光平打听他的父母的情况。他告诉我,他的父亲不久前得绝症去世了。那么勤劳、健康的汉子!我不知对黄老表说什么,“节哀顺便”、“化悲痛为力量”之类的客套话当然更是无聊,我只有在久久回不过神的伤感中沉默。

将来到鱼他得,我一定去老人的“家”看看,如果老人还记得我,他会开恩的。我当时想得更多的是黄老表的母亲,在烈日下,在风雨中,依然弯着她劳作的背影吗?她也是我的白发亲娘!

我一天天瞎忙,时间一天天逝去。我跟光平很少见面,但偶尔联系,印象中没有提过老母亲。几年前的某天,我在弥勒城与朋友相聚,光平在场。在欢声笑语不断的酒气烟雾中,趁着脑门头发热,有意或是无意地,我问:“黄老表,老母亲还好嘛?”他神情有些黯淡地说:“得了重病,在医院住着呢

散场后,光平领我到医院,大哥在那里守护。一提起往事,他就记起了我。当年脸色红润的母亲,如今瘦骨如柴。正在呻吟的老人家,对我已经不可能有记忆。再漂亮再动情的语言是没用的。我不禁潸然泪下。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老人了,也是我对她的送别。愿老人安息!

如今,鱼他得肯定不是我所认识的模样了。父母离去,老家不再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茅草窝”的炊烟暖暖的家。生活在城里的光平,当然总会腾出空闲回家,没有这块土地就没有他的生命,但毫无疑问,认识的乡亲将越来越少,“笑问客从何处来”,他必然为那份浓浓的乡愁,黯然神伤。

2019年8月,“中国梦.红河情”红河北部第三届文学笔会,在福地弥勒举办。我和光平朝夕相处。我们谈起鱼他得。可惜的是,他还没有去过我的故乡哈批,红河南岸森林与梯田之间的哈尼山寨。乡村出来的我们,故乡是我们永远的爱和痛!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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