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八)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12月05日 14:27:17


晚秋,就像树叶将回归大地,大雁也在一天比一天劲厉的秋风的催促下,向南方启程。方圆几十里的大雁,似乎都从河边那一排大树上空飘过,一群又一群。

而白鹭安之如素。白天,它们成群结队地把自己泡在河边刚翻犁过的泥沟里,滚一身泥巴,晒一会太阳,然后从容地跳进河里,清洗得一干二净。月色好的夜晚,它们群起飞翔,在宽宽的河面上盘旋起落,那么投入,那么尽情。人们抬来了尘封的掼盆。谷把与掼盆的撞击声响彻整个河谷。

村头一块空地上,刘荣贵和妻子刘杨氏正在扬谷子。两口子干活干得蓬头垢面。孙髯去菜田从这里经过,他们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跟他打招呼。太阳快落山了,风从河谷吹来。刘荣贵上半身赤裸着,用力挥动木锹,把金色的谷子扬到空中,后背上肌肉不停抖动,汗水闪闪发光。

谷子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落到地上,谷糠飘到另一边落下,形成松泡泡的一堆,越来越大。精打细算的农民会把谷糠用去沤肥。要不是自己垂垂老矣手脚无力,他真想从刘荣贵的手中要过木锹一试身手。到了菜田,家明正抬头入神地望着天空,他说:“人啊,守着一块土地,比这些一年来回飞几千里的鸟强多了。”孙髯心下一动,觉得家明说出了他的感受。 

转眼间,节令进入腊月。这日,伟仪请孙髯去离新瓦房村几里之遥的梅花温泉去沐浴。泡在滚热的汤水中,孙髯回忆起雨亭将他从昆明接到弥勒的当天晚上带他到这里的情景。雨亭的马快,一路乱石,衰草,枯藤,昏鸦,风餐露宿,有的路段陡峭得人要紧紧抓着马尾巴才能攀越,他却有一种鸟飞出牢笼的新生之感。

五天时间,他们就从昆明到了弥勒。那天一进澡堂,他几下脱去身上的衣物,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扑通一下跳下去。身子一落水,如同跳进火坑。他大叫一声,条件反射,欲蹦出水面,却被雨亭两手死死摁住肩膀,全身无法动弹。雨亭从来不会这样无礼,他刚要开口骂娘,雨亭在他耳边轻轻说:“先生,您得挺住。过了这一关,您就认得这温泉的好。”

痛苦中他望了这个人一眼,一本正经,一点也没有捉弄人的神态,再说无法脱身,就不再反抗,任由周身皮肉煎熬。他感到有一万根针在扎着自己的老朽之身,眼前冒着金火花,两个耳朵眼里嗡嗡地响,汗如雨下,不一会,他感到身体不知道哪里去了,他闭上眼睛,把头枕在池子沿上想好好睡一觉。即便是这样死了,也挺幸福。却被雨亭轻轻叫醒了,用皂角给他搓背。

雨亭告诉他,弥勒有多处温泉,他们泡的澡堂,只是梅花温泉的一个泉眼流出的水。弥勒北部山区的小芹田有“步阙温泉”,那个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千古名诗的杨慎,曾慕名到那里沐浴,写下“偕赏玩仙液,蕴真洗人疴”的诗句。

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九月初八日,大旅行家徐霞客考察南盘江水系从阿迷风尘仆仆走到翠微温泉,他十分惊喜,欣然解衣就浴,并在其《徐霞客游记》中记述道:“坞中蒸气氤氲,随流东下,田畦间郁然四起也。半里,入围垣之户,则一泓中贮,有亭覆其上,两旁复砖瓦两池夹之。北有榭三楹,水从其下来,中开一孔,方径尺,可掬而盥之。遂解衣就池中浴……温调适体。浴罢,由垣后东向半里,出大道。是日碧天如濯,明旭晶然,腾翠微而出,浩波映其下,对之觉尘襟荡涤,如在冰壶玉鉴中。”

此时,正用劲地为先生搓背的伟仪听到老人自言自语:“雨亭身处千里之外,不知能否也有这样一池热汤可泡?”

先生的话让伟仪热泪盈眶。两个月前,喜从天降,父亲调任河南渑池县正堂,用村人的话说成了戴红顶子的七品官员。父亲从昆明回到村庄与亲友辞行。县府官员带人到城邑北十几里外的花口摆酒迎接,晃桥河两岸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家中祝贺,父亲也笑脸相向。

可伟仪发现,在背地里,父亲总是长吁短叹,一脸苦楚。那几天,父亲与先生形影不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大约说着私密有趣的旧事,祠堂边的大青树在他们头顶哗哗啦啦随风摇动。有时酒聚毕,父亲醺然难眠,在烛光下展纸挥笔,也不知都写些什么。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父子和先生喝酒,微醺时,父亲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主政,怕有负朝廷,更怕愧对一方百姓。可君命难违,不得不从。”

先生认真地听完他的话,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雨亭,请听我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明眼的人都能看到,如今王朝吏治败坏,无知守旧,上下官场营私舞弊,民不聊生。我质疑周遭一切,包括同道乃至自己,所以悲哀、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更需要有仁人志士挺身而出,尽心尽力做些实事好事,利济群生。”

说到这里,先生问伟仪:“你读过南宋人刘义庆写的寓言《鹦鹉救火》吗?”伟仪摇头。先生不紧不慢地吟诵道: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贵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后数日,山中大火,鹦鹉遥见,便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虽知不能,然尝侨居是山,邻兽行善,皆为兄弟,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见伟仪一脸不解,父亲为他解释:“有只鹦鹉飞到别的山上住下,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对它很友善,鹦鹉自己想,此处虽好,却不是自己久留之地。鹦鹉便离开了。不久,这座山发生火灾。在远处的鹦鹉看见后,将身子钻进水里,要用羽毛上的水珠浇灭火山。天神说,你虽然有志气,但是力量微不足道。鹦鹉回答说,我也知道我这点力量救不了火,但我曾经在这山上居住过,山里的飞禽走兽曾待我如兄弟,我实在不忍心见它们遭遇火灾,只好尽我所能来帮助它们。天神很感动,就把大火灭掉了。”

父亲站起来,向先生拱手为礼:“谢先生警醒!”

先生神态清俊而温和:“我一生不攀附权贵,冷眼于庙堂里的功名和银库里的月光,但也曾三更灯火五更鸡地挥动手中的秃笔勉力做了些事,说以诗文报国那是大话。”父亲说:“先生身逐市井,心忧朝堂运命,晚辈从您的长联和诗文即可看出……”

先生摆摆手:“作为一介书生,我只是不想成为在‘子曰’‘诗云’中消磨掉一生的诗人、风雅者。雨亭,人各有志。你年纪不大,却已经桃李满天下。这回从学堂走向官场,你智才颖悟,老成端谨,学问优长,又刚柔相济。凭我的眼光,你任所有职务均能恪恭将事,克尽厥职,更重要的是你心地纯良。我相信你会大有可为。”先生举起酒碗:“身处乱世,生而有涯,亦当行有为之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让我们共勉!”父亲露出了笑容。

泡在温泉中,孙髯也思绪万千。转眼间,来弥勒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回想自己长长的一生,在颠沛流离中,总是独立独行的书生面目,徒手握笔而立,应付那密雨般的枪矢。在省府,他也曾靠近那些“雅集”,一次次抱着希望而去,又一次次颓然失望而归,其间那些所谓的名士高人,其灵魂的异化,内心的黑暗险恶,更是让他心寒如冰。

昆明圆通山那段长长的岁月,有人说他是在“隐居”,只有自己知道不是苟活就是幸存,几到穷途末路。风烛残年到了弥勒,也曾目睹这里的民众饱受天灾,官府压榨,疾病和稼穑之苦。但扪心自问,自己过得顺风顺雨、衣食无忧、于现实与精神之间寻到一隅安放内心的乐土的“晚晴”。也就是这区区四年,往来鸿儒白丁,日子被打理得平静淡泊。

有雨亭这样重情重义的老友,他的儿子对自己视若长辈相待,可谓无微不至;受村民爱戴,学子成绩突出,操持的塾院越来越得到世人的推崇;与地方士子一起成立“髯翁诗社”;常与弥勒乡贤士绅相聚于禹门寺、锦屏山、咸和山,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胸中无论是块垒还是豪情,借由笔端流淌而出,“披巾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更多的时间,自己站在晃桥河边,常常感到如置身于《桃花源记》中的世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不辨今古的时空中,一袭青衫的陶潜,仿佛就是那个隔世的自己……

这样的生活,可形容为“枯木逢春”,“夫复何求”?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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