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放(一)

作者:梁刚 发布时间:2024年10月22日 16:29:37

孙髯,字髯翁,号颐庵,昆明人,布衣,其父本秦人,流寓,自称三原孙氏。博学多识,工诗古文词,一时名士皆与酬唱,所为乐府虽不逮汉魏,亦几入香山崆峒之室。五七律规仿唐人,时有杰作。所居喜种梅,自号“万树梅花一布衣”。晚年寓螺峰之咒蛟台,更号“蛟台老人”,卜易为活,其子经商弥勒,迎养,卒于弥。遗稿不传,惟《滇南诗略》载其诗十余首及大观楼楹联为世所称。(——《新纂云南通志·文苑传》)

活到八十七岁,孙髯还是头一次在这漠漠乡野越过一整个长冬。

晚秋,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破晓时分,一拉开门,一大股冷气扑面而来,饱含着腐叶的气息,让人最后一丝睡意顿消。曙色初动,河流和沟渠,家家户户的屋顶,飘袅着浓浓的白气和淡蓝的炊烟,这使凝滞的大地灵动起来。冬闲的水田里,水面积满一层冰,由于冰把水面封严,常使水中的鱼虫缺氧而死去。河这边,一只猫在冰面上游走,眼睁睁地看着鱼却无从下口,沮丧得哼哼有声,而河那边,几只白鹭站在冰面上,用筷子长的尖嘴,一下又一下地啄击,冰块碎裂,白鹭大快朵颐。用瓦片铲水漂一样铲冰,瓦片能飞出几百米远,瓦片轻击冰面的声音,明快得如磨了一夜的刀子。这是孩子们爱玩的游戏。每天,乌鸦在雾蒙蒙,湿漉漉的天空中鸣叫,好似在提醒人们,更寒冷的日子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竟然有兴致观赏这些,孙髯自己都感到奇怪。

头天晚上酒喝得再多,睡得再晏,每天一大早,孙髯雷打不动地都要出门到村头的小河边操练一番父亲当年教过他的剑术。还在老家陕西三原的时候,那时他还小,每天黎明,熟睡中的孙髯就会被在小院中习武的父亲的拳脚和呼喝声中惊醒。父亲曾拜当地贾姓武师习练拳术、剑术。一年四季,只要不出门,父亲天天腿缚铁瓦,锻炼腿足。父亲曾写了一首《舞剑词》:“英雄不学时势装,匹马单枪论短长。拔剑斩蛟叱沧海,看他盗寇与侯王。龙蛇走,岁月忙,健儿天下逞豪强……”在那样的氛围中,他常常默念着李白的《侠客行》跟着父亲练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想象中的诗仙剑眉高耸,虎眼炯炯,伴着一路风霜,长剑飞动,剑气所到之处,银光乍起,矫若飞龙。尽管父亲想把自己平生所学传承与他,但自小随军,金戈铁马,猎猎征尘,血流成河、白骨蔽野的场景总是让他心惊,因而更愿意在书山文海中跋涉,只学了几招剑术,且从来没有派上用场,及至年长,他才发现,自己以笔为剑,武术的那种雄强之气如盐融水般浸透他的笔墨。 

村里多的是狗,但几十天相处下来,也就烂熟了,他从它们脚跟前走过,它们非但不像当初那样张牙舞爪着汪汪狂叫,反倒向他摇圆了尾巴。住在村南头的李家明老弟在扫村街,见了他佯装着退在一边为他让路。家明只有五十七岁,足足小自己三十岁,腰却弯得像一张弓。来村里不久,他就听家明自己说过,他七岁那年的一天,上树捡乌鸦蛋,他把三个乌鸦蛋装在衣袋中要下树时,忽然看到一条大人手臂粗的乌梢蛇腰身盘在他一边的树枝上,高昂着碗大的脑袋,两只鸽子蛋大的眼睛闪着雪光,红色的信子在同样碗大的口里不停地吞吐着,发出阵阵“嗤嗤”的声音。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从三丈高的大青树下摔下。在草医家中住了三个多月,人被救活了,身子却再也伸不直。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家明手中的竹帚唰唰有声。他知道,私下村人都称他和家明为“酒友”。

来到河边的一片草地,孙髯脱下长衫,拔剑出鞘。这是一口铁匠铺随处可见的剑,不值几个钱的。几个月前,女婿自能请人用牛皮为他做了一个剑鞘,换下了原来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羊皮套子。他曾有过一柄龙泉剑,真正的名剑,是父亲用一匹好马跟人换来的,曾饱饮人血。他而立之年父亲去世,这口剑便一直陪伴着他。十年后,母亲也去世了,当时他刚结婚不久,可谓家徒四壁,他用那口剑换了一具像样的棺木,总算把母亲安葬了。在尚武人家长大,他知道,剑器是尚古利器。明茅元仪《武备志》载有双手剑图二十四势,为古传双手剑法之最早传本。他多次见过父亲和他的部下比试,他们以腰运步,以步带势,大开大合、劈砍挑刺、撩圈搅拨,动如猛虎下山,静如处女待闺,行如龙蛇飞舞,疾如苍鹰捕兔……。而在他这位书生手中,武艺的搏杀之能,早已沦为修心健体的样式,手中这口剑,已然成了舞台上的道具。但演习日久,在一般人眼中,他舞动起来,也有飞蝶采花、行云流水之姿,然于实战,则无一用处。一顿饭的工夫,他一招一式地将自己所熟习的剑术过了一遍,一头一脸的汗水,却感到浑身舒坦,神清气爽。

他正抄起河水洗脸,伟仪的孙子、他的学生瑞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个六岁的孩子小脸通红,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告诉他的先生,家里已经收拾好一间耳房,八仙桌摆好,笔墨摆好,很多人等着先生去写春联。孙髯爱怜地上前要抱孩子,孩子一下避开他,撒腿跑了,让他感到好笑,自忖:自己在课堂里对孩子们可能太严厉了。就要过大年了,昨天傍晚,少东家伟仪是说过要请他今日为乡民写春联,可想不到人们会来得这么早。

一进苗家小院,孙髯看到要写春联的人带着红纸站满了院子,都是从附近七村八寨来的。孙髯挽起手袖。伟仪为他展纸,瑞祥磨墨。伟仪看到,先生运笔如运刀,一笔一刀,在红纸上落下潇洒英挺的行楷。天冻得大地都开裂了,大家都是披着蓑衣来的。穿着一件薄衫的孙髯笔走龙蛇,写得满头大汗。人们带着写好的联子走时,会给他留下几个鸡蛋、几包干玉米、一碗荞子,更多的是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和随手从菜田拔来的几个萝卜。有人送来酒,老人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挥动毛笔。送酒来的人是不用排队的。

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伟仪的父亲苗漪(字雨亭)在私塾苦读十余载,赴昆明参加乡试,以第十名的优异成绩得中举人,荣授昆明教谕,后又改任昆明育才书院山长。昆明育才书院原为昆明书院,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由云贵总督蔡毓荣、云南巡抚王继文主持建立。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得到康熙皇帝手书“育才”二字的匾额颁赐而改名昆明育才书院,康熙皇帝还“御赐图书”供书院学子研读,其声望仅次于成立于明嘉靖年间的昆明五华书院。苗漪忙于教务,很少有时间回乡。 

有一年回乡,苗漪兴奋地告诉儿子:到昆明不久,他就慕名去拜访过一位叫孙髯的大诗人,诗人长他三十多岁,几次走动,过从甚密,成了忘年交。他一生下来就有胡须,故取名为“髯”,号颐庵,晚年自号蛟台老人。祖籍为陕西三原人。因其父以武职宦滇,随父寓居昆明。孙髯稍长,就读私塾,聪慧异常,博读经史,能作诗文,因家有一园,遍种梅花,曾自号“万树梅花一布衣”。孙髯早年由于对科场搜身极为愤慨,认为这种“以盗贼待士”的举措有辱斯文,遂发誓永不赴秋闱之试。他中年丧妻,仅生一女,其女长大后嫁广西州弥勒三道桥一赶马人。孙髯交游甚广,又慷慨仗义,有豪爽风范。父亲死后,家道破落。他曾在昆明设帐授徒,慕名而来的学生不少。因教学有方,其弟子皆能文之士,事于朝廷者甚多。传说官府曾命孙髯入京面圣,圣上问国计,孙髯默然,圣上不悦。孙髯辞退,门生问:“何以不酬曩昔之志乎?”孙髯答曰:“昔巢父洗耳,尧不能协;夷齐采微,武王不明为逆。人各有志,难相强耳。”学生闻之,皆为叹惜。孙髯仰天笑曰:“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不能也,实不为之而能也。”遂潜然而归,像李白一样,仗剑四处远游。清朝乾隆初年,昆明大观楼落成。时年已经八十岁的先生写了一百八十字长联,由昆明陆树堂书写刊刻,悬挂楼前柱上。长联尽摹滇池景象,极言千年滇史,状物则物势流转,辞采灿烂,文气贯注;写意则意气驰骋,一扫俗唱。

在文禁森严的雍乾之际,孙联一出,振聋发聩,四方惊动,昆明士民,竞抄殆遍,蔚滇中盛事。盛名中的他却生计维艰。昆明圆通寺的老和尚与他交情甚好,让他住在寺后的螺峰咒蛟台上。那里有座小小的楼阁,名文佳阁,他就住在这楼阁上,并更号“蛟台老人”。在这文佳阁下面,摆着一个招牌,上写:“蛟台老人测字卖卜处”,以卖卜、代写书信为生。来占卜的香客很少,每日“求百钱不可得,恒数日断炊烟。”故而写诗自嘲道:枕头肚里是秕糠,耗子因何少得粮?咬破任从天替补,空空如也又何妨!他常常没有饭吃,老和尚要他到寺里吃斋饭,他却不肯。朋友们来访他,要接济他,他总是说,我是过得下去的。伟仪打心眼里佩服父亲,能将先生请到边地弥勒,并给乡下孩子们上课。伟仪发现,当面背后,先生总是喜欢称父亲的字:雨亭。父亲还一再叮嘱伟仪,先生一大把年纪,来到弥勒一个小村,人生地不熟,对老人家的生活起居要处处关心,像对自己的祖父一样。

天慢慢黑下来,伟仪对众乡亲说今天到此为止了,明天再请先生接着为大家写。当天,先生写了上百副联子,内容很少重复。他写出一幅,伟仪就读给大家听:“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春意盎然”,“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春回大地”“红梅含苞傲冬雪;绿柳吐絮迎新春”“四季花香蝴蝶舞,三春喜讯鹊鸡鸣。”“白鹤飞来万户寿;金鸡唤醒五湖春……”伟仪暗自吃惊:这么多的联子,都装在先生的头脑里,他可是快满九旬的老人了。

人们慢慢走了。苖家祖传的用椿树打制的八仙桌上有酒有肉,热气腾腾。伟仪倒好酒,示意先生请。孙髯摇头,说把菜饭都弄点,让他带回自己的住房,他今晚有客人。几个月与父亲的这位故交相处下来,伟仪多少了解先生异于常人的脾性,于是淡淡一笑,用大碗小碟给先生盛了很多菜装进一托盘,让儿子长林送到先生住处。长林的身影已经出了院门,先生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一脸严肃地紧盯着主人。伟仪一拍脑门:“酒!”连忙双手捧起放在桌子一头的一大葫芦酒递给先生。先生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将酒接过揣在怀中,扬长而去,冻得硬邦邦的大地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搁在桌子中间笔筒上的蜡烛烛光下,孙髯和家明喝得正好。忽然听到敲门声。门外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说是来请先生写对联的。家明欲起身去开门,被孙髯按住了肩膀。先生说:“请回吧,这黑天暗地,一男一女在一起,让人看见了,瓜田李下说不清。明天再来写,耽误不了你家过年。”女人一跺脚,不高兴地说:“明天就明天。可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家明手中端着酒碗,笑得酒都洒了大半。

孙髯见家明几次欲言又止,要他有话直说。到新瓦房村的第三天的傍晚,家明拎着一条两斤多的草鱼来拜访先生。就着一盆萝卜煮鱼,两人喝到深夜。此后,家明又隔三差五地带些肉食过来:大多是些小鱼小虾,前几天还带来半只没有头的野兔,野兔已经收拾好,带头的另一半已经送到苗家。他说是他用铁夹子夹到的。苗家有四位长工,家明是其中的一个。另外三人负责耕种苗家的二十多亩田地,而家明为苗家种菜,饲养牛马,清扫村街。家明做菜也花样颇多,炖、煮、烤、煎,麻、辣、酸、甜。大多就地取材,油炸蚂蚱、凉拌折耳根,清蒸田鸡……这些乡野美味,随着酒水曲折入肠,让孙髯大享口福。也就是在两人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吃喝间,他听家明说,七岁那年他上树去捡乌鸦蛋被大蛇惊吓掉下树,差点丧命。他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为他医治,到草医家的费用都是苗家出的。命保住了,身子却残废了,腰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几年后雨亭中了举,后又到省城昆明一家书院当官,一天回村看到他正在村头的瓦窑掼瓦泥,就说服父亲让他当了自己家的长工。吃穿有着落了,但随着一天天长大,越发感到需要个女人过日子。在父母的张罗下,他相过不知多少回亲,但快到花甲,还是一个光棍汉。三个多月的相处中,孙髯看到这是一个勤勉的人,天不亮就扫村街,每天放牛、割草,耕种菜田,很少见到他闲下来的时候,也从没有听他说过一句对不住主人的话。烛光下,家明一双大眼红得像是汪着血,他从孙髯手中接过烟筒,深深地吸了一口,定了定神,才说:“我能在苗大人家得到一个饭碗的事,跟你说过了。先生,你呢?”

孙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家明老弟,我跟你差不多,都是得了苗大人恩惠的人。这还真是一言难尽。”遂说起自己与雨亭从相识到相知的往事:“在昆明浪迹多年,我写了一些诗文,在昆明有了一点虚名。一天雨亭带了弥勒的特产竹园红糖和玉米酒来找我,我跟他一顿酒喝下来,觉得跟这个后生很处得来,之后我们多有来往。家明,你有个好东家,雨亭,边地小村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能到省会担当教育重任,若非人品端正、学识深厚是断不可能的。再后来我到处浪游,跟他断了音讯。年过八十后,我以昆明圆通寺咒蛟台为栖身之所,以卜筮过活,为人卜财、卜居、卜岁、卜天、卜徙,也就是为人看风水,看财运,看官运、看婚配……所得只能混口酒喝。我的事不知怎么就被雨亭知道了,他经四处打听才找到我,看我连隔夜的粮都没有,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外出买来酒食,我们喝了半天。最后他要我跟他到弥勒。我跟他说,早年,我女儿凤屏就嫁到你们弥勒三道桥村,女婿李自能常赶马驮着弥勒的土特产到昆明做生意。他此前也多次要我跟他到弥勒,说他要尽半子之责,对我养老送终。我下不了决心。到女儿家吃闲饭,我一介书生,这张老脸放不下。雨亭不高兴了,说,只要你跟我走,我不会让您老人家吃闲饭的。原来他早就想在你们村办一个私塾,自己在昆明分身无术,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先生,才一直没下决心。现在看到我,他觉得他的愿望可以实现了,要我成全他。我这人天生怕欠人情,怕到弥勒人生地不熟,自己又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担心把雨亭想做的好事办坏,就没答应他。没多久,他又从书院来找我,用话激将,说朋友之间要相互帮衬,无论如何让我到弥勒来……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我投奔到你们村了,教娃娃们读书写字了,在这里跟你喝酒了。”

家明说:“你别自谦了,伟仪经常说:“您这个大文人,能来到我们小地方不容易,要处处尊敬先生……”

孙髯打断他的话:“用不着客气,你们对我够好的了。来,干了这杯你就走,明天我们都忙。”边说边合衣倒在身边的小床上,闭上了眼睛。

家明轻手轻脚将碗碟收在托盘里,又打扫了一下地上的东西,听到老人传来了细细的打呼声。他取下自己来时挂在门后的蓑衣,轻轻盖在老人的棉被上,俯身端起桌上中间的蜡烛。烛火像一朵金花,散发着蜂蜜的香甜,他恨不得一口咬下它。他忍了好一会才舍得把蜡烛吹灭。在村里,很少有点得起蜡烛的人家,但伟仪时常让他把蜡烛送到这儿。出了房间他返身把门拉上。天黑得不见五指,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河边,随手抓了一把水草,将碗碟洗干净。一起身,就听到村中的公鸡叫第一遍了。该给耕牛喂夜草了。他大步向苗家的牲畜棚走去。

睁开眼,孙髯又看到一个白霜遍布的清晨。晨练后他回到村里直接去了苗家。忙活了大半天,来写春联的人高高兴兴地走了。吃中饭时,伟仪告诉他,以前,他家年年都要到腊月二十八才杀猪,为让先生早点回女儿家过年,今天就动手,请先生吃了杀猪饭再让他走。伟仪太实在了,他欣然点头,回自己的住房读了大半天书。太阳偏西时,伟仪来请他。苗家屋里、院子里,铺着青青的松毛,上面摆满了猪鸡鱼肉。日落西山,三四十人坐着吃喝,都是伟仪家的亲朋好友,大家猜拳行令,欢声笑语。

傍晚,孙髯的女婿李自能来了,牵着一匹板栗色的马。他是来接老人回家过年的。家明是头一次见到他。这是一位粗手大脚的中年人,头发花白,背微驼,脸膛黑红,跟人说话一脸谦和地笑,看不出是一位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架不住伟仪的盛情,自能进门去跟家明一桌吃喝。自能不胜酒力,一碗下去,就满面通红,连说话都结巴了。一顿饭下来,家明和他已是无话不说。大家吃好喝好,天已经黑得不见五指。伟仪把先生请到家中,拿出一个装着铜钱的红布袋,双手捧着,说这是给先生的报酬。孙髯连连摆手:“你们供我穿衣吃饭还有酒喝,给钱就太见外了,你还是收起来吧。”伟仪急了:“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不要钱是你的本分,我硬塞给你是我们的情分。这也是我父亲来信反复交代的。再说这钱也不光是我家出的,多数孩子都交了钱或粮。”听伟仪这么一说,孙髯才收下。他还送了先生一大块肉,几根腊肠,两葫芦酒。来请先生写春联的人送的鸡蛋、蔬菜也被伟仪让家明给一起装进马驮上的竹筐里。自能在马背上放好蓑衣,把老丈人搀扶上去,家明抬来一个燃烧的火把,递到他手中。他们把翁婿送到村头才辞别。

路上,孙髯笑问自能:“你来接我,怎么还带着竹筐,是不是算好东家会送我东西?”

“爹,看你说的。凤屏说要我把你的铺盖带回去洗一下,我让家明带我去拿,他说几天前苗家才帮您洗过。我怕你还要把书也带回家。人家一番好心……”

“快回去,我的书和剑。”孙髯打断自能的话头:“人老不中用了,才喝了几碗黄汤,我竟然将我的宝贝给忘记了。”

自能牵着马只顾往前走,孙髯刚要发作,他却丢回一句话:“你的酒友早帮您收拾好放进筐里了,您还嫌弃我带竹筐来。”

孙髯哈哈大笑。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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