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前世,我就熟悉哈尼梯田。
今生,我又脱胎为哈尼人。一个沉默寡言、勤劳善良、坚韧贤惠的女人生养了我。
身为梯田民族的一滴血液,我的出生日期,正是梯田开始栽秧、发绿的五月间。
几个月后,母亲把我背出村外,做的第一件事是带上背箩、锄头、蓑衣、砍刀、大米、鸡鸭蛋,在梯田边,把我的手掌捏在锄头上,挖几锄土。意思是,你以后长大了,就要懂得挖田。她自己也象征性地挖了几锄,还虔诚地献上几句农事方面的“Doq’aqma”(格言、谚语之类)。这个习俗由来已久。是哈尼人的每个婴儿,都必须接受的人生劳动教育的第一课。后来,我的弟妹们受同样劳动教育时,我有几次跟在母亲身边,当她的小帮手。
这种蕴含深远意义的习俗,在我的笔下宛如林间溪水流淌过——
阿妈的儿子
火塘边清闲的日子满了
怀抱中撒娇的日子完了
蜜蜂要出去采蜜
鸟儿要离窝找食
蓑衣已经缝好
背箩已经编成
现在背你到地里
阿妈能给你的只有锄头
只有劳动
让你知道脚板通向田地
让你知道手掌也是锄头
也得布满老茧
从今以后
把你丢给泥巴和风雨
山里的娃娃是哭大滚大的
哭大滚大的娃娃
将来有坚硬的骨头
坚硬的骨头才会吃苦耐劳
我先是歪歪偏偏地学走路,摔了无数回跤,然后是慢慢走得稳步子;然后是离开母亲的怀抱,跨出门槛,光着屁股,走到村里灰不溜秋的街心,去找小伴玩。
正是牙牙学说话的时候,连贯的话还不会说几句,把喊不全的小伴的名字,挂在一长串口水和鼻涕上。屁股被猪拱,被鸡啄,被苍蝇叮。
再过一久,男女小伴,在年龄稍大的哥哥姐姐们的拉扯下,在水边的泥巴里,男娃娃拿手扒成梯田,吆喝着驾水牛犁田耙田的样子;女娃娃摘来野草,当作秧苗一株株栽下去。
路过的成年人见了,打趣地说,哦,瞧瞧,你们这窝小娃娃,会耕田种田了,长大以后会是干活计的好手。
像雨后一拨拨长高的庄稼,我们在风吹日晒中长成了少年。
是少年,就知道了劳动,将是我们每天都必须承受的生活重担。
对于我们小男子汉,第一要过的当然是挖田的关。
挖田,是梯田耕作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成年男子的重活计。时间差不多都选择在收完谷子,过庆贺丰收的“十月新年”以后。这时是冬天,杂七杂八的农活少了。只要是男子,成年后或还没成年,挖田是必须熟练掌握的技艺。严格地说,我对挖田是门外汉。因为我七岁上学后,失去了像不读书的小伴那样学习挖田的机会。但我跟梯田的关系,亲密程度不亚于村里的任何人。
梯田容纳生活与大自然包罗万象的内容,是哈尼民族的文化精髓,熟读它,人就会跟美丽渐渐结缘、深交,同时从骨子里不断净化、纯洁。
古老的歌谣里,有句总是新鲜的话:“三岁开始一起放鸭子的小伴。”放鸭子的地方就是梯田。哈尼小孩踏入农活,就是从这里起头。只要是乡村出生的人,谁也绕不开山道上鸭子的“嘎嘎”叫,梯田里鸭子嬉戏追逐的无忧无虑的童真。鸭子很少在田埂上歇脚,整天摸田里的螺蛳、虾巴虫,肚子鼓了,一窝的聚拢来吹牛嗑子,或者互相引诱。独自游荡的,寂寞了沙脖子吼上几声。男孩女娃们钻泥巴,跟泥鳅、黄鳝、江鳅、扁头鱼、黑鱼、虾巴虫等等捉迷藏,抓着逃掉,逃掉抓着;还有采集各种山茅野菜,这几乎是天天都要做的事。在无忧无虑的田间娱乐中,每一天,仿佛石头滚下坡飞快梭掉。
梯田出生的鸭子,梯田养大的孩子。鸭子的翅膀,做梦飞向梯田;孩子的心灵,从门缝偷偷溜进梯田。
初中毕业辍学后,我正二八经地当过一段时间的牧人。跟一个张嘴就是笑话、捞野味高手的中年男子,围着几十条水牛,每天在山上、田野,放牧山风一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如同水利,水牛也是梯田耕作的命脉。对于一个靠梯田活命的村子,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管理一群水牛,肩上的担子多沉甸,可想而知。
我青春年少就出远门了。无法像留在大山里的父老乡亲,跟梯田朝夕相处。然而,在多远的地方,从内心深处,从最纯洁真挚的情感,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梯田。我这辈子得到父老乡亲赞扬的话,份量最重听得最舒服的是:“你是我们哈批村子的人,一点都没有变。”一个在梯田里摸爬滚大的男子,怎么可能背叛大地、泥巴呢?
二
紧挨着哈批村的脚底板,有一丘大田。每天拂晓,村子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公鸡声中醒过来的时候,脚从被子一伸出就踩进了泥巴。1969年左右,偏僻的小山村在“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的鼓舞下,从来不出山门的老实巴交的村民,尽管吃了上顿愁下顿,身上找不出一块能出油的肉,对生活却照样充满乐观主义,相信苦干实干,日子会像春天的鲜花红艳艳。这丘大田,原来是歪巴扯扭的几块小田,梯田嘛,是依地势挖成的。上面派来的工作队员热火冲天地鼓动,山西省大寨大队比老天爷还聪明,在地形复杂环境恶劣的虎头山上,开出大片田,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哈批生产队条件好多了,寨子脚那些一头老母猪都滚不下的小田,可以挖成一丘大田,夺得一面红旗,给别的地方的人来参观。
于是,干部们挂在胸前的哨子叽哩啾溜地吹响了,全村人集中在那棵巨大的万年青树下。“哦嗬,是罗是罗,挖成一丘大田,可以养多多的鱼,还要收多少背谷子都认不得。”人们兴奋起来,然后,鼓掌鼓得手疼都忘记了放下。
那时有的是劳力和时间,挖大田的地方出门就到。没有哪样私活可干,早上吃完饭,哨子还不响,很多人扛着锄头出现在村口。因为干活就能得工分,连一向病歪歪的人,突然间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头,前脚后脚上阵。一场轰轰烈烈的挖大田的劳动开始了。这是一个村子农耕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喜事。整个场面与情景,与其说是流血流汗的苦干,不如说是一项全村性的娱乐活动更准确些。它的欣喜气氛,超过了村里的任何一个节日。
工具是一把把比巴掌稍宽的锄头,对付石头就靠撬杆和大锤。一个村子把什么事都抛开了,把眼睛、心思、力气全部放在挖田上。娃娃们一窝窝地跑到工地上,狗也被吸引到工地上。娃娃们是凑热闹,带着光屁股和两串鼻涕,跑的跑,跳的跳,滚的滚,穷欢乐。过年的时候也很少能这样叫他们们发疯。狗晕头转向地哇哇大叫,它们不明白密密麻麻的人搞哪样名堂,只是觉得好玩得不得了,跟着稀里糊涂地发疯。干活不分任务,“一锅粥里搅,”男男女女,能干重活的干重活,能干轻活的撸轻活,全凭个人自觉。属于技术性的敲石头、捶石头、砌石头的活计,由平日有这方面经验的男人承担。干部们四处转动,不时打气,“好好干,筋骨不要软,要把我们地方整漂亮。”
男人们累了,抱起烟筒,一堆男人围拢来,懒洋洋地等,你抽一阵,我抽一阵,轮流抽,抽过的去干活。声音随烟雾“咕咚咚,咕咚咚”的一缕缕悠悠然飘出,在头顶依依不舍地散去。妇女们累了,三五成群,把鸡毛蒜皮的事逗拢,就像是从衣袋里掏出她们爱嚼的豆子。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旁边的麻雀嘴巴子够唠叨了,比起她们还要练几年。正由于男人们有了得以抽烟筒,女人们有了得以吹嗑子的空闲,大家干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要多少日子,一丘大田想都不敢想地出现了。
从宽处,在哈批和别的地方,村里人见过不少比这丘大田宽的,从长处,倒还没有见识过比这丘大田长的。队干部们为挖这丘大田,跟村民一样,巴掌上堆积了不少老茧。从早到晚,他们都在工地转动。哪个身体不舒服,哪个有事要提前收工,哪个要去外边赶街子,哪个要去做客,哪家饭不够吃了,等等,都要跟村民磨嘴皮子。他们对这丘大田的身世,熟练到有几块骨头,长几斤肉都清楚。还在世的当年的队干部跟后辈喝酒时,脑门头稍微烫了,就常提起它,意味深长地感叹,这丘大田差不多挖了半年,有多少亩,产多少斤粮食,还从酒气中喷出不少挖大田时的精彩细节,同时,迷迷糊糊中自己为成就这丘大田付出的心血,显现有些得意感。
果然,这丘大田一炮打响。它成了石头寨乡(当时叫公社)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大田在山腰,名正言顺的被取名“样板山大田”。本来那里哈尼话叫“Zoqgee”(寨脚),在清纯的语言中输入这么一个外来语的词汇,人们的语音系统从此就烙上红色时代的印痕。“你要去哪里?”去“样板山大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增加了一句口头禅。公社领导带领全公社各级干部到哈批村开现场会,敲锣打鼓放鞭炮跳舞,猪狗鸡鸭献出宝贵的生命,个个吃喝得肚子里油水过剩。娃娃们呢,最高兴的事是连放了两晚电影,战争片,重去重来的那几部,却在白天就在仓库门前的打谷场上支好了小凳子,等得、看得口水淌。“哈批生产队挖出一丘大梯田,这是农业学大寨的伟大胜利!”这是有个领导高高举起拳头作的总结。村民们喷吐沫跟着喊了几遍。
(遍布红河南岸的梯田,大多是哈尼民族的祖先为了生存,在大山上历尽千辛万苦开垦出的世间奇迹。一丘大田,发动那么多的人挖出来,算不得什么?想想上百万亩的梯田,破衣烂裳、一块块肋巴骨挂在山坡上的祖先是怎么挖出的?如今梯田已经成为世界文化景观,声名大振,被当作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最美的是什么?是哈尼梯田。在现代化高速发展过程中,诸如人与自然的关系,可持续性发展等全球性难题,其实哈尼民族在千年前就实现了完美的处理。哈尼民族从来不提征服自然,他们是自然的子孙,保佑他们的寨神是村子上方那片人人敬畏的茂盛的树林。没有树林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无法耕作梯田。)
村里的这丘大田产多少粮食,娃娃们们并不会关心。然而,有几件事却让他们怎么也忘不了。
每家都把放鸭子的事,交给娃娃们。栽秧和结谷穗的特殊时期外,小伙伴间喜欢邀约着把鸭子赶进大田,那是个宽宽敞敞的娱乐场地,它们爱怎么玩都行,不会也不愿跑去别处。尤其是冬天挖好田后,田里既是鸭子的乐园,也是野孩子的天堂。鸭子天生就是游泳高手,一群群漂在水面上,如一叶叶扁舟,被风浪推着,好不逍遥自在。饿了,伸出长长的脖子,朝水里捞小鱼小虾。累了,在水面上闭眼睛打盹,或在田埂上用一只脚站着睡觉。
娃娃们也爱玩水。尽管游泳的能耐比起鸭子来差劲多了,男娃娃们脱得光噜噜的,只管啵咚啵咚地跳下去,像那些泥巴里的泥鳅、黄鳝,好不爽快。
过节穿上的新衣服算得了什么,只要进入这丘大田,鸭子和娃娃们,是这个小天地间最快乐的生灵。
还有拿鱼。挖田那天,发动全村所有的男壮力。挖田,先要把水放干,田埂上便挖开许多道口。田里有的是鱼,随水跑出的鱼,堵在下面用稻草围成的塘里。但更多的鱼在田里,挖田的人之外,专门组织一支拿鱼的队伍,拿了几道后漏掉的鱼,可以归私人。于是,在挖好田,允许摸鱼后,密密麻麻的人群,连拄拐杖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还没断奶的娃娃,一同涌进田里。水是放不干的,鱼是拿不绝的,只要手往泥水里胡乱摸索,少不了抓到大小几条鱼高兴一通。等到春夏之交,要栽秧了,耙田的老手们,吆着一群水牛把田耙糊、耙平的时候,鱼纷纷窜上水面呼吸,尽管有人监督不准乱拿,许多人又涌进田里,捞一份乐趣。
哈批村在当地有点名气,托了这丘大田的福。它以它的非同一般的长度、形状、壮观,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风景。
人们说,在耙田时,牛从东边耙到西边,一餐饭都到不了。在水满时,人走在田埂上,会有种骨头发冷的感觉,生怕不小心掉在田里,魂会被什么“水神”抓走。
田挖好后到栽秧前的那段时间,难以言说的美,荟萃在这丘大田了。太阳照耀下,不知水里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太阳,数也数不过来。水清,太阳是亮晶晶的,就像调皮的娃娃们,纷纷加入游戏的行列,嬉笑逗闹,尽情尽性,渴了,喝上几口水;水浑,太阳也是明晃晃的,满脸笑容,不着一丝污泥。
躲在角落的稀少的红浮萍,它们的生命力之旺盛,几天内就迅速漫延开来,一层层覆盖在水面上。红彤彤的色彩,把天空也映射得分外娇艳。一片红浮萍,织出一块红毯子;一片片红浮萍,便是展览一块块精美的红毯子。人躺在上面,会是怎样的舒坦?鸭子在红浮萍间钻动,就像一位老道的船工在表演划翔技艺。而蹲在旁边石头上的翠鸟,哪丛浮萍稍稍有动静,嗖地一射,酒窝荡漾开来。在那懵懵懂懂的年龄,不知多少次,娃娃们呆呆地望着红浮萍,说不清究竟发现了什么深藏的秘密,稚嫩的心却分明像晒醒的蚂蚱蹦跳。红浮萍间细细的波纹舒展出的喁喁之声,是娃娃们血脉里最初萌芽的诗歌的韵律吗?
如今已五十上下的这一代人的童年少年是在这丘大田里泡大的。他们的身上烙上了永远洗不掉的泥土气。这就是他们唯一拥有的最朴素的身份:梯田之子!如果能换,谁都宁愿把童年少年的时光换回十次百次。
故乡还在,母语还在,有多少梯田还在。当这些人从昔日经常放牧的山头,俯瞰陡峭的山坡上一层层往天空爬行的梯田,阳光下光芒万丈,那么雄伟壮丽,灵魂总会被深深震撼着:祖祖辈辈的哈尼人用生命和智慧创造的梯田,永远是民族不朽的脊梁!
三
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我走进这片梯田?
是在自己的衣胞之地,还是在异地他乡?
似乎是我熟识已久,又仿佛是第一次遇见。
两千多米高的大山,雄壮陡峭。从三、四百米的山脚,几千亩、几百级的梯田,爬到山的胸膛、脊背上,爬了多少时间,至今依然在爬。那汗水汇入森林里的泉水,浇灌着梯田;满山满岭的肥沃的梯田结出了沉甸甸、黄澄澄的稻子。
哈尼族民间故事里说,谷种是狗从天上叫来的。每年秋天,哈尼人过新米节时,要把清香、饱满的饭粒庄重地喂给狗。
在哈尼人的世界,我此刻置身的这片大田一样雄壮的梯田,数不胜数。这片大田对我有着难以抵挡的魅力。
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秋收后休息了一段日子,又被精心翻挖出的梯田。
清风扫走晨雾,柔和的阳光一缕缕洒下。
每丘形状不一、各有千秋的田,前几天还是明净如镜,转眼间有的全盖上红浮萍,冒出一些气泡,那是鱼儿、黄鳝、泥鳅或其他野物醒来了,在打哈欠,在寻找新鲜空气;有的红浮萍相互挤开或被什么拉开,这里那里露出一汪亮,像是对天空抛媚眼。
又弯又细的路,如同妇女朝日不离身的结实的背索,在田园间穿行。此时还没有一个人的身影,点缀在空荡的田野。也不见牛马的动静。
田与田之间,在特意留好的出水口,飘一道道轻柔的小瀑布。
田埂上,正在巡视的是点水雀,跑几步,“唧”的一声,又打开翅膀换一个地方。
棕树是单独的,竖立在田边、埂壁、石缝,肥大的棕叶绿伞般撑开。
芭蕉树有一大蓬的,有一小蓬的,有独蓬成荫的。叶子是天然的遮阳、避雨伞。
还有水柳,年轻年老的,一棵棵很有耐性地看护着田园。
在空地,是自生或人栽的各种勾引胃口的,脆生生的清香的作料。
要是一个所谓的文化人,他会编出各种带色的语言,自作多情一番。而一个天天走在这片梯田的农人,他会以习惯的老样子,不动声色地瞅瞅,心中想着很多跟农事有关的琐碎活。他把对田园的热爱或厌倦,深深埋藏起来,他已经不愿意诉说耕作的苦和乐。
我也不是以局外人的姿态来采风,我还是那个在梯田面前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走进或走出梯田,我都是在哈尼人宽广的胸怀里徜徉。
它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巨画。细细想想,我不知道哪位画家能画出这样的杰作。也许是神灵的大手笔,以酣畅淋淋的色彩,为大地挥洒出的锦绣绝作。难怪有人说,只有神灵才会有如此的生花妙笔。不。这幅巨画的作者,是些经常吃不饱肚子、凸出的肋巴骨柴禾般挂在腰间,眼角糊泥巴的男男女女。不需要画笔、颜料。只需要一把把脚板似大小的锄头,一身吃苦耐劳的汗水,更重要的是,一颗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听从自然的安排,跟自然家人似地亲密相处:是自然赋予了他们超凡的智慧,在他们的作品面前,玩弄技巧的艺术家是苍白无力的。
四
红河州哈尼族聚居的红河南岸大山上,到处矗立梯田的形象,到处闪现梯田的光芒,到处飘拂梯田的气息。
我在乡村一直生活到二十岁。那些年,出门就是梯田,抬脚就是田埂。打个喷涕会吓着田里的鱼。田里的鸭子下蛋,转身会掉进家里的锅。
一个没有梯田的村庄,不成其为哈尼的村庄。梯田相依相伴,一年四季,呈现出各种色彩斑斓的画面。每天看着它们,知道时间是怎样流逝,年轮是怎样翻转。
双脚不曾踩进梯田的男人,真的听见过母族搏动有力的心跳吗?
双手不曾触摸梯田的女人,真的感受过母族奔腾猛烈的鲜红的血流吗?
许多年,我走过一个个哈尼村庄,它们都像我的衣胞之地,就是见到一道牛蹄印,我的胸中也被柔软的温情潮湿。一丘丘悬挂山梁的梯田,如族类的证明和认同,旅途的疲惫,人世的迷茫,被突如其来的亲情融化与驱散。
有年春末夏初,我与友人从元阳县大坪金矿步行到金平县城。太阳在凸凹不平的天空像瘸子走路。此时正是栽秧大忙季节:“农家人别坐着生根,做活人莫要贪睡,屋里老人也闲不住,门前的娃娃也睡不着。”那里连接着几个乡镇,称得上九山九岭,属于哈尼族的聚集区。从四五百米的山膝盖骨到差不多一千八百米的山脖子,梯田一圈圈绕上去,仿佛粗大铁扎的藤子紧紧把大山勒住。看着看着,我在“美”面前总是控制不住冲动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相信,谁也回答不了,有哪种风光,能如此咄咄逼人,神迷心醉;有哪种艺术,能如此豪气凌霄,撕心裂肺。站在山巅,我吟出过这样的诗句:“不管我们的祖宗/是好男好女/还是庸碌之辈/因为梯田/我崇拜他们/一次次走向梯田/田埂上漫步/让泥土像母亲留给孩子的胎记/在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生霉的对祖宗的忆念/。”
我无法忘记我的故乡红河县的垤玛之行。那次,突然而来的机缘,我在垤玛乡呆了一个星期。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大田。在高高的阿波黎山下,可能是老天的特意安排,难得的一大块坝子,在乡政府门口,河流的两岸,亲密无间的大田,一丘挨一丘交叉躺着。每天,没人打搅我,时间全由个人支配,我就在田里转悠。有人笑话我,田里能看出哪样名堂;有人好奇我,你是找灵感吧。我只看看,像一个终日厮守田园的农民,不一定有多少捞取利益的目的。我本来就是农民,看看心里满足、舒服。同胞们扛锄头搬开石头,疏通水流,或背着东西路过,鸟儿唱歌跳舞。秧苗在吃告别伙伴的饭后,一转眼就要各踏各的门槛。秧姑娘出嫁的那天,我也在田里,看同胞们身着节日的盛装,一队队吹唢呐,河水舍不得离去,一再回头。娃娃和狗在后边撵,生怕他们(它们)的那份快乐被抢走。唢呐吹掉了所有人的忧愁,一个比一个笑咪乐哈。这种知天乐命的境界,贴近了诗,大地上于是有了栖居处,美梦盖上纯净而清香的青草的被子。
我们亲爱的故乡,遍布梯田的红河,我们走到别处,都会反应出严重的水土不服。而在故乡,踩一脚泥巴,就会幸福得想抱头嚎啕。
感谢祖先,给我们留下如此丰厚的遗产。在漫长的浸透血与泪的迁徙途中,祖先的尸骨四处丢失,他们已经看不到如今的梯田变成什么模样,他们却该安详瞑目在九泉之下。梯田作为民族的安身之躯,立命之本,在哈尼人的崇山峻岭,以大自然勃发出的旺盛的活力,受到了整个世界的热烈关注。
五
红河哈尼梯田被列为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对于一个有着四百多万人口的边疆少数民族自治州,对于一个有上千年农耕文明历史的民族,是件特大的喜事。哈尼族的梯田耕作所具有的伟大意义,得到了世界性的公认。创造举世闻名的梯田民族的后代,无不为自己民族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欢欣鼓舞。如同许多世界遗产成了旅游热点,红河哈尼梯田也受到了各内外人士的广泛青睐。
涵盖多种农耕的以梯田耕作为核心的文化,是哈尼族的百科全书,这一点都不会错。就是这种充满活力的文化,支撑了一个民族(特别是红河的哈尼人)上千年生生不息,在山地建设自己安宁的家园。
但是,我们无法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安逸地享受成果。我们更要面对的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是在大山上死守梯田,还是融入外面世界谋求发展的潮流?
死守梯田,过自给自足的小日子,当然不是不可以。然而,跟外面世界的距离将越拉越大,搞不好就要困死。
融入外面世界,放弃梯田耕作,就必然有丢掉传统文化,丢掉民族的根子的危险。
保护与发展,陷进了两难境地。请问,有什么解决的良方?
当外来人面对梯田,惊叹:“伟大的哈尼族,伟大的梯田”时,挖梯田的人们丢下梯田,一个个纷纷背井离乡,奔向远方,面对这种情景,只有像我这类从小在梯田边长大的人,才会有深入骨髓的痛。
外来人看到的是,梯田的壮美。他们的颂歌在促进旅游的同时,是表面的廉价的。
挖梯田的人体验到的是,挖田的无奈与艰辛。他们躬弯流下的每滴汗水,虽结出金黄的果实,经济利益却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你赞你的美,我却要去讨我的生计。
看这触目惊心的现实:一片片的梯田,要么放荒,要么改种甘蔗、香蕉、木薯、包谷或其他。
那都是些肥田沃土!
是的,依然有人在挖田。那是些上了年纪出不动远门的人,或者有事牵绊着留在家里的部分中年人。
祖先挖断肋巴骨的被称作“大地雕塑”的梯田,就这么轻易毁了。谁哭,谁能不哭?
在那些气势磅礴的史诗里、精彩纷呈的故事里,被我们的先人用尽美好的词,歌颂数以万计的梯田,民族魂就蕴含在每块泥土。
“我们也不想丢梯田,可是没有办法。这年头,人家富裕了,我们天天挖田,只能越挖越穷。”
“哦,心疼得很,祖宗最珍贵的遗产,在我们手里完蛋了。”
“要是挖田像打工一样可以挖出好日子,我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宝贝田丢下不管。”
人们对梯田的感情,就像看重自己的命。
我有时陪远方来的朋友们去看梯田,听他们喋喋不休地谈论。我唯有沉默,任他们戴上多少顶高帽。
我有时回故乡,独自去当年放鸭子放牛、抓泥鳅黄鳝的田里走动,有些还在,有些早已荒芜,就像生病,要伤感好几天。
如果碰到某家挖田、某家栽秧、某家收稻谷,肯定有喜悦之情缭绕心头,又暗暗担忧,怕如此和谐的劳动场面,在不久的将来,只能是一种揪心的回忆。
我家还有梯田,靠我的妹子和妹夫耕作。吃着自家的米饭,我已经写过不少有关梯田的文字。作为亲身耕作过梯田的男儿,我跟许多同胞一样,自然写下了无数的颂歌,虽不敢说有几斤几两。连自己都不热爱,别人可能热爱吗?我这辈子在城里生活得再久,腿上的泥巴是洗不掉了。我怎么可能怨恨梯田呢?
也许,因为过于热爱,随着年纪增大,见的世面多,思考的事情多了后,我渐渐能冷静地看待梯田了。
对经济利益毫无节制的追求,在今天,成了国家、政党、民族、芸芸众生的共同点。一句话,所有人都成了经济动物。尽管有各种力量在支持着保护着梯田,但它岌岌可危的命运,谁能施出魔法扭转。这不是我吃饱了没事做而散布悲观情绪。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来关注梯田的未来。
我希望梯田不是衰弱而是更为强大。喝饱山泉水的明镜般的梯田,永远都是蔚蓝的天空,有日月星辰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这样美好的愿望,我不知表达过多少回了,我只能一再重复。对于梯田的热爱,是我这辈子所能做所愿意做的头等大事。一句话,没有梯田就没有我。
因为,我是不折不扣的梯田之子!
责任编辑:段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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