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绿春县城,无疑就是“探险”或“冒险”。在中国乃至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哪一座县城会坐落在如此“险象环生”的山顶上。我们是乘车而去的,当车子渐近绿春时,我们却感到如入“绝境”,通往县城的公路,只有一条。对此,有一位本土作家曾这样写道:“公路好似一条蚯蚓,逶迤爬行于其间,车辆像忙碌的蚂蚁,把外面的世界一点点地搬进来。”
当我看到公路两旁出现了很多新房子时,才知道已进入了县城。后来又获知,这座县城坐落在海拔1700米的山梁子上,两侧是悬崖绝壁,其中南坡稍缓,下面是松东河,山崖高400米,坡度在40至50度;北坡深不见底,下面是规洞河,绝壁高度超过了800米,坡度达70度。城内的街道,也只有一条主干道,长3.5公里左右,最窄的地方仅45米,最宽也才450米。整座县城仅占地1.18平方公里,没有十字路口,也没有红绿灯,商铺、住宅都集中在街道两边,大多数当街的房子后面就是深壑,主人就把临街一面建成两三层楼房,而在背街一面,却沿着深壑向下挖掘,又建数层楼房,如同镶嵌崖壁上。只有少数当街铺面后面,还建有一两排住宅。真可谓“一条街就是一座城,一座城就是一条街”,是中国县城中唯一的一座“一线城市”。
我们只要随意站在这座县城的边上,稍微偷窥几眼,就会有一种腿脚发软、心惊肉跳、不寒而栗的感觉,立马退避三分,再也不敢好奇了。
但是,如果是用无人机来观察和航拍这座县城,那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和感觉了。四周崇山峻岭,处处森林密布,云雾缭绕,街道与房屋被云海簇拥至一个高地中央,若隐若现时,再沿着山脊一路延伸,美不胜收,宛若一座虚无缥缈的“天空之城”。
从绿春县所处的地理背景来看,这里是哀牢山南脉的一片大山。千山万壑,重峦叠嶂,是“魔鬼”似的地形,一块一平方公里的平地也没有。在中生代燕山运动至第四纪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期间,这一带地面大规模抬升,河流急剧下切,形成深度切割的山地地貌。人类就在这样的地貌中,顺应自然的条件,建造了这样一座“千山之城”。
贺平昌 摄
这个地方现在称为大兴镇,过去叫“东仰六村”。东仰原是一个人名,是昔日哈尼族部落首领的子孙,是一位“勇敢者”。据说,他曾在几条河边,开垦出成片的梯田,喂养了成百匹骡马,做着贩卖盐茶的生意。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山梁子。那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地方,东西两侧有清清的河水,南面是莽莽的大山,北面是深深的峡谷。远处近处,都是云雾飘飘,密林葱葱。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山梁,决定择此而居。从此,这个大山顶上有了茅屋,有了烟火,有了梯田。
东仰的地盘和势力,逐年扩大,成了那片高山的主人。哈尼人怀着敬意,把那一片“高高在上”的地方,称为“东仰咪喳”。时间一长,渐渐就缩减成两个响亮的字“东仰”。
到了清代乾隆年间,东仰一带兴起了6个村寨,即窝托寨、角竜寨、栏白寨、轰作寨、比等寨、马宗寨。6个村寨各有自己的“长官”,都是当地的哈尼族头人,虽然他们当时分属于“元江路”与“和泥路”管辖和统治。但由于这里地处山梁,山高谷深,周围森林茂密,统治势力鞭长莫及,这里依然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俨然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历史上,这个地方就谓之“东仰六村”,或干脆就叫“六村”。
民国末期,“六村”依然处于元江、石屏、建水、墨江、金平等县的交叉结合部,从统治与管理上来看,处于混乱状态,要么争权夺利,要么放任自由。国民政府看到了这一点,试图将“六村”一带与今天的红河县部分地区组建了一个新的县级行政机构,取名“靖南县”。这个“计划”还未实施,国民党政权就退出了历史舞台。“靖南”建县因而胎死母腹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新生的人民政府把热切的目光投射到这个穷乡僻壤,于1955年2月,组建了红河哈尼族自治乡六村办事处。虽然名为“六村办事处”,实际上是一个县级的行政管理机构。之后,1958年5月30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光辉照耀边疆的日子。这一天,国务院正式批准成立了一个新的县级人民政府——绿春县人民政府。
关于县名的得来,据说出自周恩来总理的灵感。这就在中国地名史上留下了一段美好的佳话。据说,当年国务院要为这个新的县域命名时,要经过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的审批,大家追溯这一地区的历史渊源,知道这一带曾叫“东仰六村”。因此,就紧紧抓住“六村”二字不断琢磨,不断推敲。如果当时命名为“六村县”,应该也很不错,虽然“土俗”了一点,但它是从历史的土壤中生发出来,有根有据,有地方特色,还有历史故事。但周恩来总理似乎有更好的构思,在看了看中国地图,又询问了“六村”地区的地理气候特征之后,认为这一带与版纳地区相距不远,在气候和植被方面应该很相似,也许在那个时候,周总理的脑海里早已出现了一幅幅云南南方所特有的山高水长、林海荡漾的美景,因而根据“六村”的谐音,为一个新的县域取名为“绿春”。大家齐声叫好,既用了写实的表现手法,也赋予了象征意义,寄托了周总理对一个绿色边陲之地给予的春天般的期待或希望。
贺平昌 摄
客观的说,“绿春”一词是可以进入地名美学范畴的。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普通的一县之名,它虽然仅仅是一个“标签”,但此“标签”与众不同,华丽而朴实,精致而有力,是一个贴在事物本质上的最美的词汇,它表明了一种色彩,一个季节,一种气度,一种深远的意境。它暗暗记录下了事物最重要的本质属性——绿,也记录下了最重要的外表特征——春,明显包含着一般人可以感受得到的诗意。与这样的地名相遇,是一种幸运之事,一种愉悦之旅,一种语言进修。
绿春其实就是中越、中老边境“绿三角”之中的一角。整个地理大背都是绿的,绿春县城坐享群山之中的一片高地,独享大山的绿波、绿树、绿风、绿韵。整个山梁子都被染得全绿了,而且年年月月都绿透了,处于绿的饱和状态。世界上再也没哪一座县城如些充满绿意了。
除了“绿”,还有“春”的存在。“春”也成为人们的日常词语,反复说,反复念。每次一出口,都会带来春天般的感受,似乎春天一直驻守在哈尼人的心田里。事实上,绿春的现实时光里的确存在着春景、春风、春声和春意。四周都是生机勃勃的森林,特别是城西原来有个大冲沟,现在建成了“民族风情园”,只要从这里往上走100米就是一个森林世界。一个小城与森林几乎是零距离,就源源不断地带来鸟语花香,带来清新的空气,带来山药、芨菜、绞股蓝、竹笋、野板栗、野梅、百合花、樱桃、杜鹃、山茶等等,不可胜数。这些野菜、山果和山花在绿春的街道上,轮番上阵,依次出现,美化了人们的餐桌和味蕾,更美化了小城的市场和人们的视觉,以致外地的旅人一进绿春,就犹如进入了春天的花园。如果在绿春小住几天,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也带有绿意,不寒不冷,不闷不热,让人在神清气爽的同的,也会有少许的春慵,半醉半醒,暖洋洋的,想打个盹。绿春经常下雨,连绵不绝,朦朦胧胧的,落在街道上,沙沙作响,很悦耳。落在树枝上,好像是嫩叶或新芽在作声,听起来像一首曲子,也许就是这里的《春之声》诞生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羽毛非常漂亮,叫声有高音、中音,也有低音,带着山林和溪水的气息,时常跳动或飞翔在城中的树林里或阳台上,一点不怕人。这里的鸟儿也像人一样过着春天般的生活。
我一直梦想,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过个“春节”就名实相符。事实上,这里的“春节”就是哈尼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米索扎”,汉语称之为“十月年”。每年,哈尼人按照他们古老的历法,即每年农历九月为岁末,十月为岁首,因此,他们把十月里的某一日,作为新年的开始。在辞旧迎新之时,杀鸡宰鸭,备办酒席,共庆丰收,共同祈福。那一天,他们要把酒席搬到大街上,一桌连一桌,如同一条巨龙,有首有尾,一般长达数百米,有时甚至数公里。这其实就是哈尼人过年,与我们的春节何其相似。
2016年11月,我曾参加过当年的“十月年”,见识了哈尼人的“长街宴”,感到非常震惊,叹为观止。那一定是一个“世界奇迹”,3000多桌哈尼人精心烹制的酒席,摆在“一线城市”长达3公里的大街上,约2万多人参加了这样的“盛宴”。
梁荣生 摄
开餐前,绿春县城一条大街都是哈尼人的表演队伍。他们从各个村寨,从不同的方向,用攀登的脚步和姿态,共赴这个欢乐的高地。我们表演的节目,全是关于哈尼人迁徙、战争、定居、开山、引水、耙田、筑埂、插秧、收割、献祭、节日等等的艺术化再现,仅仅是他们手中的“道具”和身上的服装,就让我浮想联翩,完全融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我看见,有常见的犁耙、锄头、镰刀、斧头、簸箕,还有他们特有的牛角号、棕扇、陀螺。最显眼的是他们手里的直笛、巴乌、野姜叶,这些实实在在的“道具”和乐器,闪现在他们的舞蹈和歌声里。哈尼族妇女们表演“舂糍粑”,紧握木杵,依次直捣木臼,伴随着“空通、空通”的声响。老人们唱起本民族民歌《哈巴卡》和《根古调》,悠远绵长、悲凉深沉。在最快乐的时候,总让人想起他们苦难的历史。小伙子们敲响铓锣大鼓,姑娘们跳起欢乐的“扭股舞”。节日里,姑娘们盛装出行,头上、新衣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银泡、银链、银牌,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竹子编制的圆桌上的佳肴大多来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特别是将森木里随手可得的动植,比如蚂蚱、泥鳅、黄鳝、田螺、腊肉、山药、酸笋、木耳、白参、山花、香菌、豆豉等,做成五味俱全、五彩斑斓的佳肴。
开餐之后,街上全是狂吃、狂喝、狂聊、狂走、狂舞、狂唱的人,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有的人拿着一双筷子,端着酒杯,从“龙头”那桌开始,看见哪家的菜肴好吃,就夹来吃上一口,大有要把3公里“长街宴”走完的计划和气概。可是,每吃人家的一口菜,就要回敬人家一杯酒,几百米走出去,人就晕乎乎的,快醉倒了。有的人依然坚持走下去,吃下去,喝不了酒就唱歌跳舞,但也至多走了数百桌,距离“龙尾”还远呢。当时虽然正值冬日,满城却是阳光明媚,春意融融。
梁荣生 摄
在这样的“高山”顶上,也是最适合讲故事或听故事的地方。那一天,我在绿春的一个朋友家,搬一个小凳子,让一位老爷爷坐下,为我讲历史,讲故事。老爷爷是哈尼人,对流传哈尼地区的故事很熟悉,特别是哈尼歌谣,他应该能唱几天几夜,也唱不完。他简直就是这个地区最让我崇敬和热爱的“活宝”。他看我对他所讲的故事有浓厚的兴趣,就不断地讲,滔滔不绝。我知道,每一个故事都可以解开一座山、一个村落、一条河、一片森林的奥秘。这样的故事历久弥新,越加有民族学和人类学价值,也更能滋养我的文学写作。我把当时所听到的许多故事都认认真真记在了采风笔记本上,再也不用担心它们会失传了,更不会流失在时间之河,即使我的采风笔记本丢失了,我也还有深深的记忆,更何况还有录音。它们会慢慢变成我的写作素材,变成我的文字。
其实,我最喜欢看老爷爷讲故事时的表情和神态,不紧不慢,虔诚而率真,似乎老了,又变年轻了;年轻了,又慢慢变老了。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讲起故事来,很少喝水,即便茶水放在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就像茶水不存在似的。他只在唱完几段后,吸一袋烟,休息一会儿。我看到,老爷爷手中那根烟杆又细又长,黑亮黑亮的,像一件重要的“法宝”。他拿起它的时候,就专注地享受着香烟缭绕的幸福时光。
他放下“法宝”之后,就放眼眺望远处的山峦、林木和梯田,那都是他年轻时看护、开垦和耕作的地方,是他曾经流血淌汗的疆土,现在那里依然有灵性十足的峡谷、神秘的溪水和恐怖的森林,许多故事和歌谣就是从那些地方传到这个高地的,在这里年年吟唱和流传。
我却这样想,多年以前,应该是这些故事和歌谣从这里流向那些地方,像染布一样,在那里染上了另外的色彩,又回归这里。这样一来,这个高地的文化色彩就更加五彩斑斓,在岁月的积淀中厚度也逐渐变成了高度,成为绿春大地上一座无形的人文“高塔”。据几位文史专家透露,绿春是哈尼族聚居的地方,哈尼人占全县总人口的88.2%,汉族在这里很少,不到2%,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了。
街道上行走着的和做买卖的人,不论农民、工人还是机关干部,大多是哈尼族,说的是自己的母语,有的老年人甚至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我们在这里都成了“话盲”,如果没有人翻译,就一句也听不懂。
这里的哈尼方言听起来有一种旋律,就像他们未唱开的民谣,或者说就是哈尼人民间音乐的“胚芽”。据语言学家调查,哈尼语有简单的元音,有松紧之分,有弹性,长短不一。还有变调现象,有的变调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有的纯属连读变音。一些地区从邻近汉语方言借入中升或高升调,用来拼读汉语去声借字。因此,哈尼人的口语本身就暗含着一种音乐性,不是为了演唱,却天生的如同演唱。哈尼人在一起说话时,我们几乎像听一支曲子,听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听出了他们的“词”与“曲”水乳交融,和谐一致。我总觉得这种鲜活的哈尼口语,来自山林与白雾、梯田与河流交融在一起的绿色大地,自然充满了自然之趣,听起来温柔、质朴、悠然,打动人心。
梁荣生 摄
过去,哈尼族没有文字和书籍,他们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生产生活经验,都是在火塘边以故事和歌谣的形式,口口相传下来的。直到1957年,国家把哈尼族母语视为中华文化珍宝,一定要有一套文字符号记录下来。当时,国家组织了一批语言专家和哈尼族的文化学者,在深入哈尼族地区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为哈尼人制定出一套以拉丁字母为书写符号的哈尼文字。其发音就是以绿春县城西郊大寨村的哈尼语为标准的。因此,绿春成为全国哈尼族文字标准语音的正宗源头,只要来到绿春就可听到纯正的哈尼语。
那几天,我也一直在观察,在思考,我觉得一个人长时间生活在这个高高小城里,不知不觉中就会有了一种“向上”的意识,同时又为这个地方增添一种“高度”,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分一寸。
居住和工作在绿春县城的人,天天生活在山顶上,成为一群“高山头上的人”,长年都如同“登顶”一样,拥有“一览众山小”的乐趣、胸襟和气概。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工作高地”,其实也是站在精神的一个至高点上,勇敢地去面对一切。他们既可以通过纬度来感知事物的变化,又可以通过“高度”来认识事物。他们对于来自大自然的种种启示必然就有了独特的体验和理解。山,客观存在于此,万年不变,而绿春人却把县城建造于此地,不能依山而建,就把山顶削平,建成一个城,“山高人为峰”,恐怕是关于这座县城最好的注解。
当然,绿春人在这里也有“危机感〞。山顶只有一种形状,而且被削平了,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版画。但山的四周有无数的侧面,既给人们带来了极富纵深感的风景,也因为它们大多是一些未知的区域,看得见表面,而不知内部的秘密。因此,我不得不说,绿春也是一座“危城”,时刻要防止地质“滑坡”。因此,这里多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机构——绿春县城区滑坡治理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防滑办”。这恐怕是全国唯一的专门为了保护一座县城的领导机构。他们尽职尽责,重点监测着城内的26个滑坡点,做到时时有监测、预测和预警。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县城周围打下522棵抗滑桩,如同在汽车轮胎上套上了一圈防滑栓,把整座县城牢牢地绑缚起来,固定起来,让它不会滑动。522棵抗滑桩,每棵长约10几米至20多米,那么,抗滑桩的总长度就达1万多米,足可以绕县城一周。现在,如果有人站在城外,就能看到那些抗滑桩围在城边上,像长城一样,护卫着绿春县城。
梁荣生 摄
晚上的时候,我漫步绿春街上,想象着脚下的土地是在高高的山梁之上,顿时有一种沉迷在高天之上的感觉,对街上的“灯绿酒绿”不仅不厌恶了,反而有一种亲近感,也许就因为它们出现在莽莽哀牢山与红河之间的一个山岭上,如同一条“天上的街市”。我欣喜地在绿春看到了大文豪郭沫若笔下的“仙境”——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
如果,那时的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婉若“一线”城市的街道上,那么,我也许就会幻化成天仙一般的人,走在那缥缈的空中,去看“世上没有的珍奇”。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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