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批老家的节日

作者:艾 吉 发布时间:2024年12月30日 10:50:25

在滇南红河我的故乡哈批那一带,高山河谷,生活着哈尼、彝、汉、瑶、傣五个民族。各民族之间的情感,就像河谷的雾升到高山,高山的水流向河谷,彼此来来往往,虽有语言之别,生活方式有异,大家都像兄弟姐妹一样,真诚友好地相处着。而相互最亲切的接近,当推过年时候。

以大的节日来说,哈尼族就有昂玛突(祭寨神)、苦扎扎(六月年)、十月年,但不过春节;其他四个民族都过春节。彝族有的村寨过火把节;瑶族不过盘王节,倒是正月十五、七月半过得挺有特色;傣族也不过泼水节。跟农事、宗教和人生礼仪等有关的各种小节日则一串串。如果说大的节日是一棵只要季节到就会开花的树,那么,小的节日是朝日想开就开的发出幽香的花。


河谷的傣族地方,春天像当地的少女长得快,没有弄清冬天是怎么回事,攀枝花便争相报春了,暖暖的风让人的心跳渐渐加快起来。栽下头拨秧,把农活理出个眉目,就等着过春节了。约定俗成吧,不到大年三十还有几天,傣族其实已经在过年。

下河谷的路上,从山上去做客的人陆陆续续带着土特产品赶路,在路上就心痒了,嘴馋了。傣家的门口、村边,一张张清秀、温柔的面容在明亮地展示。

特别是“牛亲家”(民族之间靠牛搭成的亲戚关系),比见到老祖宗还高兴。水牛忙完活正在养力气,不久就要回到山上。酒酒肉肉摆满桌子,和和睦睦围拢桌子。傣家细声细语祝福:好吃好在!这是我听到过的桌面上最实在的祝福。

溢满柔情的傣族的河谷,肥得淌油的傣家的土地,使他们的日子比其他民族富足得多。他们慷慨大方,过年气派十足,许多人家自己杀猪,客人吃得浑身油亮。走时,主人送上糯米粑粑、大芋头、肉筒之类的心意。客人呢,留下话:山上过年的时候,牛亲家、老朋友一定要上来嘎,不要嫌路长坡陡!

当地的彝族,原先是过腊月二十四,后来改过春节。但他们的风俗习惯并没有丢掉。虽以春节的名义,他们过的是彝族的节日。老祖宗在遥远的地方,接受着他们的怀念和孝敬。我有彝族的朋友,身为哈尼人,走进彝族的生活时,我的一口地道的彝语,拉近着我跟他们交流的距离。从前辈的角度讲,彝族都有我家的亲戚。

车玛龙村的孔万新,他家是爷爷辈从我们村搬下去的,我们是一个许氏家族的血液;还有其他好些家,扯不清是什么时候结下的亲戚,跟我们一直都来往。可能是跟彝族接壤的关系,我们村男女老少几乎都会讲彝话,反过来,彝族也一样。

哈尼人到他们家过年,除了亲戚之外,大多数是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结下的交情。那几天,附近的哈尼村庄,老弱病残和家里放不下的主妇外,早晨的太阳刚刚露脸,一路满当当的人流涌向节日怀抱。

彝族村路口、门口,都有人等候,眼睛盯紧,看看有无自家的客人。一般认识的人,礼貌上几声“来家里过年,”因为主人知道,你已经想好要去哪家。碰上关系好的,硬是要拖住,尽管你打算先到别家。你说“等一下来,”主人可明白意思,生怕你跑掉,便推推搡搡客气进家里,坐下来,倒水,要是成年男人就会递上烟筒。这下,主人是合不拢嘴了。

“没有哪样好吃好喝的,过年是好玩嘛!”要是哪家没有客人,冷火秋烟,是会被人小看的,抬不起头。客人不可能只在一家作客,要到处联络感情;吃得吃不得,一天吃几顿是正常不过了。 

男的很少有不喝酒的。主人与客人都被深情厚谊所感动,话题投机,酒下得快;酒下得快,话题更多。直到说话嘴巴麻,喝酒舌头不会打转。女的很少喝酒,她们嗑家常琐事,猪鸡啦,劳作啦,头痛脚疼啦,你说你的腔调,我讲我的语言,但双方都听得懂。话题一扯开,像倒出麻袋里的包谷籽,遍地滚。

彝族家春节接客是从正月初二开始。这点跟汉族规矩相同。春节假,我只要回老家,都要在初二这天去彝族家过年。

郭宝成是我的兄长,当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当小学教师时就跟他结下了特殊的友情。他也是小学教师,到如今还在干老本行。他家是我非去不可的,而且是第一家。宝成夫妇会做菜,但动作慢。他家上菜比别家要慢半拍,得耐心地等,有时我急了,会“快点快点”地催。宝成说,慌哪样,过年慢慢玩。粗粗块块的耿祖华医生家我也非去不可。他重情重义,慷慨大方,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喊他“祖医生。”

做一天客,多数回家去,有的第二天再来。少数则住下来,一连几天门槛出门槛进,腰杆吃粗了。

当地的汉族只有两个村子。事实上,不少汉族是由少数民族融合而成的。长期跟少数民族往来、通婚,纯血统的汉族其实未必能找到几家。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跟少数民族接近。他们保持语言,同时有些能讲哈尼、彝等语言。我的先辈们坦荡、好客的心胸,赢得了汉族的信任,以至于结成了来往数代的亲戚。

我朦胧的记忆中,孩提时,奶奶领我们几个孙子,到那个叫老玛的汉族村庄过春节。这家人姓郭,据说曾经有我们家族的女人嫁到那里。但谁也说不清详情。不过,作为亲戚一直都没有断过感情。他们做的菜跟哈尼人不太一样。也许是隔锅香,我至今还能感受到几十年前的某种菜的味道。有一次,奶奶又领我们去,到那里才知道算错了日子,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时间,我们吃一顿饭就回来。

多年后,我又去好几回老玛过春节。我的一个表妹嫁去那里杨姓家,我们多了一层走亲戚的理由。以我的口味,各地方各种民族的饭菜都能适应,但我的孩子是挑剔的,她却爱吃老玛的菜。她说,这里的几个菜很合胃口。主人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哈嘎村,离我们村近。那里有我们家的好几家亲戚。从孩提开始,父亲就领我们去过年。那时,父亲年轻,身强力壮,血气方刚,人缘好,酒量好,又知书识礼,他一去,亲戚们这家那家的来拖,一天不知要坐几张桌子。

印象最深的是,不管在哪家,不能少的一个节目是,客套话说过后,见面酒喝过后,他们都要划拳。那高亢的吼声,简直就像打仗。有的双手双脚的抬起来,只差没踢翻桌子。那激动劲儿,连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既被吓着,又被感染。

过年,对我们当然最有吸引力的是放鞭炮。去某家给了几颗鞭炮,吃不吃饱饭倒成了小事。有次,我放鞭炮时,不小心丢在一个走在路上的喝得歪歪偏偏的大人的身上,害怕得赶忙跑回屋里钻进桌子底下。

这些年,我去哈嘎过春节,大体上选在初三。初二,我们村的老吃喝们去底下车玛龙村的多,这天,好些都来哈嘎集中。一个叫羊生的我们同姓兄弟家刚好在路口,我自然先要摸进他家。羊生豪爽,他家常坐满我们村子的酒客。

喝到一定程度时,大家不是划拳,就是唱歌。燃烧的山火一样,热闹得鸡飞狗跳。我死死记住他的一句话:阿哥,酒没有骨头,不伤牙齿。这么精彩的语言,我喝了几十年的酒都没能说出,真惭愧!凭这句名言,在他家不放开肚皮喝,可能吗?

 

在我们村旁边的山头上,有两个瑶族寨子:哈批新寨、牛血岩。瑶族的春节只过初一那天。半个月之前,他们私下已经杀猪、包粽子,炊烟飘荡香喷喷的年味。这时,他们不会邀请客人过年,客人也不会主动登门做客。这两个寨子,我熟悉得不会摸错每条小巷、每家门口。年纪大点的人,我都认得,他们也会叫我的名字,“阿举,快点进来家里,想念死你了。”

有时听说我在家休假,有些人家里有点好吃的,也会来喊我。曾经是牛血岩村第一美女的张某某,我去她家过过几次年,每次都身不由己地唱上几首歌。我为她写过一首深情的《瑶族美女莎》的诗,可惜她读不懂。

瑶族的服装多为人工制作,非常美,美得只能说美。初一这天,整个寨子仿佛是百花盛开的花园,让人不知把眼睛放到哪儿才合适。

其他民族的客人前前后后进村,挡不住的热情一股股扑面而来:“进来家里,进来家里!”还没想好先去哪家,正在犹豫,被脚手快、嘴巴勤的主人,拖昏了头。要是你还下不了决心,人家就拿脸色了:我家穷也有一口水喝嘛!你最后还拿不定主意,人家可要火了,说你瞧不起,眼睛朝天上看。

没有客人不叫过年,客人越多过年的柴火越旺,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饭冷了蒸,菜冷了热,吃吃吃,喝喝喝,一年只有一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扇门。

打纸上的马鹿,是瑶族春节的一项重要活动。午饭后,在村边,成年男子,各扛各的火药枪,轮流打马鹿。这是狩猎民族的生活遗风。但这个传统习俗即将彻底消失。

瑶族能讲一口流利的哈尼话。他们说:“过年不是有龙肉,亲朋好友坐拢来家头热烘烘。”

跟到彝族、汉族家过春节一样,只要我在故乡,初一我都要到瑶族家。我的女儿还小时,跟我们夫妻去过几次。置身于这陌生的另一个世界,她又紧张,又好奇。

我主要去的是我们村子往上不远的山腰间的哈批瑶寨。这个三、四十户的小村,曾经跟我们村毗邻而居,于1962年搬走。我通常必进的是李元福、腾老大等几家。在哈尼族和时代的影响下,原先饮食很粗糙的他们,渐渐学会做可口的饭菜了,且品种多样。

他们一般提前几天就杀好了猪,每家各一头,摆在桌子上的肉自然阔气。山林里放养的鸡,遍地都是。猪和鸡,全是天然生长,肉质纯而又纯。

瑶族男子同样能喝酒,以朋友来了喝个天旋地转为好客的标准。每次去,我不一定喝到被人两手两脚抬回家,但走路东倒西弯是常事。他们家里,几乎塞满了我们村的男男女女。

瑶族了不起,哈尼、瑶族两个民族共同亲切地说哈尼话。当然,多数哈尼人也能或多或少说瑶话。

腾老大比我大几岁,年幼时在我们村小学跟我一同读过书。他的脑门头油亮得苍蝇不敢爬上去。他的动作稍笨,大嘴巴每称呼我一声都是“老同学。”

2009年大年初一是个大雾天,我与同村的几个弟兄在腾老大家热闹了几个小时。当时的情景,至今镌刻在我的脑海,怎么也忘不了。

我的村子过年的情景,跟其他几个民族大体相同: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那几天,人神天地万物都一同欢乐,活人没有谁想死,死人也巴不得重新活在世上。

我的故乡2018年的十月新年(有的地方叫干通通)是11月9号开始。以往过五天,现在一般是三天。跟往年一样,其他民族的来客依然很多,上午九点不到,客人一排排来了,公路方便,有骑车坐车的,快得很;爱走路的,一路享受新鲜空气和鸟声。天晴,遍地风景,美得让人难受。

我的河谷的陶姓牛亲家也上来了。一百多户人家,除了关起门过日子的家庭外,或多或少都有亲朋好友的脚步跨进。客人多的家庭,自然以面子大为荣。没客的,在村里脖子要缩几截。

桌子上的气氛不在这里描述也可想而知。我人缘好,许多家庭都来叫我。这是我一个游子跟乡亲交流的最好机会。酒是要喝的,家家的酒不一样,但我多少都要表示。几天,从自家,早出晚归,酒醉心明白。故乡各方面正在改变,似乎跟我也远去,但不管怎么说,它是我的根啊!我说过,听一调公鸡的打鸣,都会让我眼晴潮湿。

外村的客人散去后,我也得回城里了。

过一久后,春节就要来临。我又要接到其他民族的亲朋们叫我去过节的喜讯。

就这样,一代代,在红河南岸的高山、河谷,几个民族过着大家的节日,民族不同感情亲,语言不同心相连。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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