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五月七日上午九点多，我来到红河县城迤萨对面山上的他龙村。此时，村子一片寂静。从村口进去一截，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几个老倌老奶在躲凉、款古。旁边，有个汉子在卖猪肉。阳光像发烫的牙齿，咬得人又麻又辣。

置身于古朴的村落，人就像换了一副身心。时光突然慢了下来，或者说，时光往后倒流。怀旧之情，缭绕心头。瓦雀成群或一两只，在衰老的房屋上啁啾。这儿不是世外桃源，但我一下子喜欢上了，浮躁时代极为难得的远离喧嚣的氛围。 

年少时，我就知道有他龙这么一个村子。它位于我的故乡和红河县城中间，一道山梁的背面，我们村不少人知道有这么一个村子，却从未见过它的真面目。我的村人叫它Toqniyul(托牛）——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他龙，是彝族支系仆拉人的称呼，意为青松环绕的地方。有意味的是，两个民族的叫法都跟松树有关。

在红河县城迤萨，每天，人们睁开眼，他龙村就迎面贴来，想躲也躲不开。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在县城远眺他龙，记不清冒出多少回去看他龙的念头，但一拖再拖，再不去就失礼了。

前几年，我编发过挚友潘安业的父亲一篇关于他龙的文章，那里是老人的衣胞之地，字里行间溢满浓浓的怀念之情。有次清明节，我参加安业家上坟，他的好几个祖宗，长眠在他龙不远的下方。

洼地里的他龙旧村，紧靠茂密的原始森林，那么优美的生态环境，应该会有麂子、野猫、野猪、猫头鹰、乌鸦、喜鹊、白鹇等野生动物吧。古色古香的村庄，已有300多年的历史，混居汉、彝、哈尼三种民族。村里原先有11条街、6道城门，每道城门头有一匾，以匾名为街名。那是何等的气派！村绅多集中在村里最繁华的正义街，尤以钱氏和赵氏两个家族引人瞩目。

大名鼎鼎的朱德总司令，1913年，身为滇军营长时，曾率部到瓦渣土司地盘查禁大烟，在他龙村思想开明的大马锅头钱万兴家住了七天。离开时，给钱家亲笔书写“优礼嘉奖”匾。房子还在，被列入红河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很想进去看看，可惜锁门，只能从门缝好奇地瞄几眼。挂牌保护的，还有其它几家，也是锁门。人们如果不是长期在外，也一定搬到毗邻的新村。建设新村，是为了保护旧村的历史面貌。这使我想起法国的首都巴黎，旧有旧的地道，新的新的风采。

他龙旧村，清一色的瓦房。在当年那么闭塞的交通条件下，能盖起如此漂亮的瓦房，可见在红河县的富裕程度。村里的石头路，也就是旧时的马帮路。遥想当年，天天都有一串串马帮，驮着本地土特产和外地的货物，一路洒下清脆的铃声，从村里经过，那气势会有多壮观。钱万兴家门口，有两棵坚硬的石柱，就是拴马桩。坑坑凹凹的光滑的石头路，不再有马帮经过，我只是遇见一个背东西的妇女，从野外回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想象的昔日画面，先人已被时间收走，却留下丰富的物质与精神遗产。而展现在眼前的，是今人为创造美好生活努力奋斗的现实。正因为生活的烟火依然飘荡，这个村子没让我伤感，每景每物，都使我的容易激动的心，在胸膛里蹦蹦跳跳，像撒野的牛犊。

我用两部手机，不停地拍着，见什么拍什么，所见的东西都叫我手痒。我不是吃摄影饭，跟那些“全副武装”的摄影家沾不上边，纯粹是被美神引诱，身不由己地胡乱拍。在我来之前，看过许多各地摄影家拍的他龙勾魂的图片。我想，追寻美的人们，只要看过这些图片，没有一人不想到他龙看看。管他是不是摄影家，先前有一批批人来过，还会有一批批人慕名而来。这不，2023年五一劳动节期间，香港、澳门、深圳、珠海的40多名摄影家，来到红河县，为其独有的文化底蕴、风土人情倾倒。他龙是让他们入迷的一站。他龙实在不枉你走一趟，即使从县城到村里的盘山公路，都是在风景中游览。

我和一位朋友在村里慢腾腾地闲逛，捕捉到的一些细节，颇有意味。

从树木掩映的一家农户，飘出可能是仆拉语演唱的歌曲。我虽听不懂含义，但能感受那丝丝缕缕的旋律，习习清风般吹过心坎。这些歌曾经一定有多少先人唱过，一代接着一代唱，表达着对生活的热情与希望。

一只黑母鸡，领着一窝鸡雏，在木瓜树下乘凉，沾过鸡味的木瓜会格外香甜。一只大红公鸡，在一条小巷残破的墙壁上打鸣，高吭嘹亮，像是宣布夏天已来，热气越来越猛。

三个戴本民族头饰的仆拉妇女，在门口荫凉处，围拢一堆扁金钢，边削边泡。我的朋友跟她们聊了一阵。炎热的山坡多扁金钢，她们是要拿去市场卖。我拿哈尼话问她们好，仆拉人的语言里夹杂些哈尼语词汇，但她们听不懂。我用汉话解释后，彼此笑笑。

这在高山上，居然还有一丘灌满水的大田，看来才挖好不久，不禁叫我惊讶。栽下的秧苗开始浓绿。水，是从森林里流出的吧。

坡坡上的新村，砖墙瓦房，布局井然有序，形成另一种品格，与旧村落交相辉映。我们没进去看，留着以后再说吧。历史和文化需要长时间的烟熏火燎。

站在村口观景台俯瞰，盘旋在山包上的红河县城尽收眼帘。要是夜间，灯火辉煌的县城，一定会美得叫人心碎。

离开他龙村时，我几次回头，觉得有哪样东西落了。哦，我一半的心忘了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