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祠堂建在村中心,占地约一亩。祠堂坐西向东,依山势逐阶梯进为两进两院。拾级而上,呈一平台,中分两路,左右台阶上,矗立着两座拱门,门头上各嵌有一块石刻,各书有“登龙”“望凤”,寓人才辈出之意。由北登石级,穿过拱门,昂首仰望,一座堂皇雄伟的牌楼式大门耸立于天际,两边墙垣作“八”字形闪开,中间一组十七级侧扇形石阶,十分气派。孙髯第一次进祠堂,就被正门头上悬有一块红底金字“苗氏宗祠”匾额和两边的对联吸引住了,不是为其内容,而是书法:雨顺风调四时无害;民安物阜一视同仁。为雨亭手书,一笔大楷恭敬朴拙,沉实磊落,内敛端严。一辈子醉心笔墨的他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种精神和灵魂的“藏锋”。大楷中那些斜钩长捺,这是最不容易写的,他却写得舒展自如,让全局增活。别说自己,昆明一些一字千金的大书家也未必有如此功力与修为。一边墙壁上,仍是雨亭手书:族中子弟当各勤生业,士者攻其学,农者力于耕,工者专于艺,商者蓄其货……用的是魏体字,字体结体方严,笔画沉着,庄重肃穆。每每路经这儿,孙髯总会驻足一会,把目光放在这些字迹上,感到见字如见人,心头一暖。
让孙髯惊奇的是,祠堂右侧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约三十米高的大青树。当孩子们早读时,无数的鸟雀也一起吱吱喳喳地欢叫起来,声音大得让人听不清孩子们在读什么。每天黄昏,这些长着翅膀的生灵会从田野三五成群,紧随下地的人的身影飞回村,栖息在树上。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树上天天都有孩子在玩耍。但盛夏,上树是有风险的,因为常有麻花蛇在上面交配,两条蛇如两根麻绳纠缠在一起,没日没夜,胆大的孩子用竹竿去挑,它们却紧紧抱在树干上不管不顾。让他不解的是大青树的主干总是伤痕累累,一天跟家明提起。家明说,由于蛇爱在这棵树上交配,村里有不孕的女人,就去剥一些树皮煨水喝,很灵验呢,就说起村里的哪几个女人就是喝了树皮才怀上孕的。孙髯暗自发笑:这跟自己没关系,倒是炎夏在树下抽烟,也凉爽如秋。
私塾设在祠堂一楼西面的一间厢房,三十多名学生,小的只有六岁,大的却已经十七。十五六个是晃桥河两岸富裕人家的孩子。私塾开了不到半年,就有衙署官人和商人将自己的孩子从县城的书院转到这儿就读。伟仪的孙子瑞祥也在其间。伟仪注意到,平时,先生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随随便便,一进教室,总是着一身干净合身的长衫,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收拾得像刚搓好的棕绳一样紧致,从不在教室里吐痰,也不吸他爱的水烟筒,(先生告诉过他,女婿自能是教他抽水烟的师傅)。小时候,他听父亲教导过,一个人的衣着与身体,须与所处的环境相映照,父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眼下,他又从先生身上看到了。孙髯授课时,伟仪会悄悄爬上左边二楼,认真地看先生授课。先生用的依然是沿袭千年“三百千”的教学方法:先读《三字经》《百家姓》接着读《千字文》,这些都属识字教育;读过“三百千”,再读“四书”“五经”。《弟子规》《小学韵语》也要读,这是进行礼节教育,使之懂得做人处世、言行、交游等规矩。习字课上,先生从扶手润字开始,再描红,再写映本,进而临帖……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先生教学的别出心裁。仲春的一天,先生教孩子们读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读着读着,他把孩子带到村外的田野,指着晃桥河边柳树上的几只喜鹊说:“我们这儿没有黄鹂,就以喜鹊充当吧,你们听,它们喳喳地叫着,它们的叫声喜气洋洋,把柳树都叫绿了;而白鹭,你们看,就不止是一行两行了。青天,就是蔚蓝色的天,看我们头顶的天空有多蓝。”他用手一指——的确,在田野蔚蓝的上空,飞翔着十几行白鹭。他接着说:“现在没有雪,但可以看看西山龙潭坡上的梨花,你们看,它白亮亮的一大片,完全可以将它想象成西岭的雪。至于东吴,也就是长江下游,我们有晃桥河,虽然远远没有长江大,船呢,黄花村的渔船,不是好好地停在河潭那儿吗?”伟仪想,当年,诗圣的这首《绝句》,他们的老师讲了整整一天,他和同学们都想不到诗中的意境与自然的对应,也就不明白它好在什么地方。先生这样直观鲜活的教授解读,对这首诗,他想再木讷的孩子也能心领神会。
先生学规极严,订有严厉罚责。先生脑袋后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课堂里,他的辫子就成了教鞭,隔几排课桌都能准确地扫中调皮的学生,学生一见他摇头,无不正襟危坐。置身祠堂,听着书声琅琅,弦歌不辍,伟仪羡慕自己的孙子瑞祥,能成为先生的学生,端坐在老人家面前,认真上课。
让伟仪想不到的是,先生的长辫子有一天成了一条“救命索”。村里李家七岁的儿子到河边打猪草,一不小心掉进河里,眼看就要被急流冲进一个牛身子大的漩涡。正在河边掐了薄荷、捉了蚂蚱准备回家做下酒菜的先生见到,几步奔上前,长辫子一甩,把孩子拦腰给缠了丢上岸。孩子的奶奶李王氏是当地有名的媒婆,她闻讯赶来见小孙子安然无恙,千恩万谢,最后提出要为他做媒,把她的表妹春芹说合给先生做媳妇。一旁,家明插嘴:春芹十六岁从我们村嫁到古城村,人到中年男人得痨病死去。她带着两个孩子过了三年守孝期,门上的白对联刚换成红对联,说亲的人就接二连三地上门了,但春芹眼光高,一个也看不上。现在快六十的人了,看上去只是五十出头。孙髯忙着把他那被河水泡得湿淋淋的辫子解散,在河边的灌木丛上晾晒。见孙髯不应声,孩子的奶奶开始夸起自己的表妹春芹,说她长得红嘴白脸,虽掂着一双小脚,但田地里的庄稼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又能挑花绣朵,还爱干净,常用金银花水洗头发,人从她身边经过,会闻到一大股香气,而只要先生答应,这事包在他身上。孙髯不耐烦了,回答说:“我一大把年纪,连自己都养不活,攀亲的事就不要提了。你们真要谢我,等哪天手上有闲钱,给我打一葫芦酒,我们的事就两清了。”
伟仪把先生安顿在祠堂东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刚到村里,伟仪要先生在他家用餐,但这样过了三天,先生却说不方便,要自己开伙。伟仪知道拗不过先生,就在小屋置了锅碗瓢盆,不时送些油米肉食过去,蔬菜就让他自己到苗家菜地里取,菜地离村子也就一箭之遥。有时他会抽时间去看看先生,但觉察到,先生并不乐意他长时间待在那里。不管天气阴晴,每天晚上,先生都要读《离骚》,杜工部、李太白的全集也要翻翻的。伟仪知道,父亲也喜欢这些书。他听父亲说过,有几年云南连年受灾,民不聊生,缴纳不起钱粮税赋,督府上一奏章,要求缓征钱粮,以解民困,得到乾隆皇帝的批准。官府要做一谢表,督府便叫人请孙髯翁代写,并付钱五十两。本来这些钱可以维持他几年的生活,但他却购买了数部以前买不起的书,又不时邀约朋友饮酒作诗,银两很快被花掉。现在他读的书,想必有不少就是用那笔银两买的吧。先生常常一个人在屋里秉烛走笔,摇头晃脑,口里念诵有声。他明白他在作诗,而有路经祠堂的村民说他是在学“猫诵经”。
有时候,先生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伟仪多次看到,老人家在一堆孩子的前呼后拥下,到晃桥河里拿鱼摸虾去下酒。犹如一只老鹅,带着一群小鸭子,漂浮在清波潋滟的小河中,四处觅食,欢闹声和浪花一起飞扬。站在河埂上梳翅的白鹭被他们的笑闹声惊动,一只接一只从地上起飞,飞向河两岸的田野。风中,一双双翅膀如一片片白帆。
一想到这些场景,伟仪忍俊不禁,同时感到温暖。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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