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馨记得，从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起，自己不知向爸爸央求了多少次，让他带她到他们正在建设中的水库工地去，看看舒玉、春芽、小双他们，一直到下学期的这个星期六，爸爸才总算答应了。爸爸开着车子经过高速路、乡村水泥路，最后进入一段紧傍着一条大江的道路，路是土路，不但狭窄，弯道还多，就在这样的路上，车子蹦蹦跳跳了两个多小时，才爬上了大江边的一座大山的山顶。爸爸说目的地到了。晨馨一看，四间用空心砖和石棉瓦建成的房子，就是爸爸他们的库区移民工作室。爸爸指着他们下面半山腰上的一片被树木隐掩的房子，说：“那就是江东村，上个星期就开始搬家了，明天就能全部搬完。”晨馨还没走进屋子，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走了过来，他们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把她团团围住。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小双、家喜、二宝、舒玉、春芽。几个月来，爸爸常常用手机让她跟他们视频。他们的脸蛋都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视频中，他们像小猴一样上树摘野果，像大鱼一样在江里游泳，最让晨馨羡慕的是：舒玉、春芽等几个女孩，头上总是戴着一个用山花编织成的花环，现在，她们也戴着。
视频时，他们和她无话不说，真见面了，晨馨却感到有些生分，手脚都没地方放。舒玉把自己头上的花环取下，往她头上一戴，可花环有些大，春芽什么也不说，取下自己的给她戴上，正合适。戴着花环，晨馨闻到花的芳香，觉得一下与他们熟悉了，轻轻地笑了。舒玉一把拉住她的手：“晨馨，走，我们一起到江湾泡凉去！”她这才感到河谷的天气是如此闷热。她太愿意了，她报名参加过蛙泳短训班，教练表扬她游得好，过一会儿自己可以向他们露一下身手。下山的小路，落满了羊粪蛋蛋。路两旁，长着麻栗树、水冬瓜树、清香树等晨馨认识和不认识的大树，有鸟叫声传来；树林间，开着一片片、一丛丛野花，颜色有红的、白的、黄的，还有黄蓝相间的。
春芽弯下腰，连花带着枝叶，红的采几根，白的采几根，黄的采几根，变戏法似的，就编成一个七彩的花环，她上前从晨馨头上取下自己的花环，为自己戴好，接着把刚编成的花环端端正正地戴在晨馨头上。鲜花的清香如此浓烈，晨馨使劲吸着鼻子，把他们都逗笑了。来到江边，晨馨才想起自己没有带泳衣、泳镜、泳帽，发现他们也什么都没准备。正疑惑间，只见小双、家喜、二宝都脱了个精光，用两个食指蘸了江水，沾在耳朵眼和肚脐眼上，晨馨本能地用手掌捂住双眼，又想看看舒玉、春芽怎么面对，却看到她俩毫不在意，她怕她们笑她，也就看着三个男孩一丝不挂，像下饺子似的，“嘭”地跳进了蓝幽幽的江湾，像青蛙似的游来游去。舒玉、春芽也脱了外衣慢慢下了水。游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晨馨还呆呆地站在原地，都招手叫她下去。可她一动不动。舒玉和春芽走上岸来，问她为什么不下水，是不是不会游泳。她小声说：“没有泳衣、泳镜、泳帽不要紧，我连救生圈也没有，不敢下水。”春芽抑制不住地扑哧一笑：“什么，游个泳还要泳衣、泳镜、泳帽、救生圈，干脆找一条小船来给你好了。”江里的三个男孩这时也停下了，站在水里望着她们。晨馨羞得恨不能一头扎进脚下的细沙里。还是舒玉心灵，她很快找来一根一尺多长、大腿粗的枯树。晨馨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几下脱下外衣，抱着木头下了水。江湾平缓的水流，像一床棉被，轻柔而温暖地将她的全身包裹，舒玉、春芽一直在她身边，让她心里暖暖的，有了安全感，慢慢便游得自如起来。她看到，河谷不光有他们，还有蜻蜓在点水，它们每一次触水的刹那，迅速飞离，紧接着又是一次，一连串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羽毛异常艳丽的小鸟也在看着他们游泳。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抱着的那根木头不在手里了，好在自己也用不上了。晨馨的妈妈拎着条打满气的摩托车胎急匆匆赶来，看到女儿和小伙伴们在水里侧泳、蛙泳、转圈、鲤鱼打挺，踩水、凫水，花样百出，他们的嬉闹声伴着浪花回响在江谷。她暗暗松了口气。上岸后，舒玉和她的几个同伴从江边的灌木丛中拿出一张网，还找到一只塑料桶。他们来到上游的一个江湾，七手八脚劈了不少树枝，然后用树枝把靠岸的一个小水塘三面围拢，便在里面撒网。晨馨动手帮忙，但笨手笨脚，只好干站在一旁。他们捕到了十几条鱼，其中三条是比筷子还长的大鲤鱼，剩下的都是大人巴掌大的鲫鱼。望着晨馨一脸惊奇的样子，春芽告诉她，昨天他们听她爸爸说今天要带她到他们村，舒玉便让他们准备一些米饭，上午撒在这儿。村里人要吃鱼，都会这样做，到这个江湾撒些食物，成为“鱼窝”，不愁捕不到鱼。春芽忽然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你来不来送我们？”“当然，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在哪里。”晨馨急切地问。舒玉神秘地一笑：“到时你会知道的。”他们到了指挥部，把鱼放下，四个孩子不顾大人们和晨馨的一再挽留，提着渔网就要走。妈妈快步进了屋子，把他们今天带到这里的一大袋苹果提出来，说送给他们。舒玉轻轻一笑，说了声“谢谢阿姨”，随后从袋里拿了一个，咯蹦咯嘣地咬起来，她的几个小伙伴也学着她，每人抓了一个，咯蹦咯嘣地咬着，踏上回家的路。暮色四合，天边最早的一颗星在闪亮，照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次日一早，晨馨是被妈妈叫醒的。昨天，她玩得太累，晚上放下饭碗就睡着了。爸爸又忙他的工作去了，她刚端起妈妈煮的面条吃了几口，忽然听到“咩咩咩、咩咩咩”的羊叫声，放下碗就跑了出去。太阳刚刚从东边露头，风从河谷吹来，带着泥土微腥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有几只麻雀在她面前的草地上，蹦跳着，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又是一连串的羊叫声，她循声一看，从她站立的山坡下面的一条小路上，一群羊正向江边走去，细看，舒玉骑着一头高大的黑羊，一手各抓着一只羊角，走在羊群最前面，羊有黑色的、白色的、栗色的和黑白相间的，它们的小蹄子顺着小路轻快地跑着。
有几只小羊一边大声叫着，一边在羊群里前后蹿动，薄薄一层尘土在人和羊群的头顶上飘扬。晨馨看过有人骑马、骑牛、骑骆驼，甚至有人骑海豚，却从没有看到过有人骑羊，她心跳的速度加快了。她还看到，江里停着四条，不，是五条小船。有几个大人站在江边，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像是爸爸。妈妈从屋里跑了过去。这时，家喜也骑着一头大黑羊，率领一群羊向江边走去。那羊真听话啊,驮着二三十斤的人，圆圆的脑袋起伏不停，像在不断地点头，就像它愿意让他骑在它背上似的。紧接着，春芽、小双、二宝也骑着羊，率着羊群，一个又一个地走过去。 晨馨看得入迷了。“妈妈，看那些漂亮可爱的小羊！”她拍着手嚷道，“看他们骑羊！”她忽然那么想自己也骑上羊，希望自己也变成舒玉。当然她并不是真要做这样的女孩。她只是想要戴着花环，在清凉的晨风中，灿烂的阳光下，骑着一匹快乐的小羊。她再也忍不住了，丢下母亲，往山下跑去。她气喘吁吁跑到路中央，拦住舒玉。舒玉一笑，问：“你想骑羊？”她咬着嘴唇，点点头。舒玉身子一偏，下了羊。她这时才发现，舒玉骑的这头羊几乎高出后面的羊群一个头，它长着狮子一样长而浓的毛，下颚的胡须几乎摩擦着地面，脖子上挂着金色的铜铃，一对角如两把弯刀，发着油黑的光。她有些动摇了，可舒玉却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她小心地抬起脚，轻轻跨上羊背，双手紧紧攥着羊角，像在游乐场骑旋转木马一样，身子往后一仰，那羊却突然将两只前腿同时一抬，要不是舒玉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她，她就摔下来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黑熊，不准你欺生！她可是我的新朋友。”舒玉一边嗔怪着，一边轻轻摸了下羊的耳朵。晨馨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羊竟然点点头，下巴上的长胡子也随之轻轻抖动，它似乎听懂了小主人的话。果然，晨馨再骑上去，黑熊就安分了，它迈开四脚，走得又快又稳。舒玉咧着小嘴笑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绽开了一对酒窝。骑在羊背上，晨馨感到羊身上的热量噌噌地往自己的屁股上蹿，同时嗅到了浓烈的腥膻气味。但她觉得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顿觉神气十足，威风凛凛。舒玉一路采着野花，编成了一个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妈妈这时来到了她的身边，向她伸出了大拇指。下了一个长长的坡道，转了两个弯，人和羊就到了江边，妈妈扶着晨馨下了羊背。羊群挤挤搡搡地一哄而上，把毛茸茸的嘴唇伸向江水，它们一边喝水，一边不时你用角捅我一下，我用头蹭你一下，发出闷闷的碰撞声，和水灌进喉咙的声音交响在一起,一条鱼忽然一跃而起，瞬时掉下去，打得水噼啪一声响。爸爸和他的几个同事一人拿着一根树枝，把羊赶上一块又长又宽、搭在岸上和小船之间的木板，没费多少功夫，舒玉和她家的二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羊都上了小船，接着，家喜和他家的羊也上了小船……大大小小的羊都扯开喉咙叫起来，再也听不到大江的浪涛声。晨馨看到，每只小船上，都站着一个手持竹竿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她的小伙伴们的父亲。这时，搭在船上的木板被爸爸他们撤掉了，随后解开船揽，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在挥手告别。妈妈忽然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晨馨的脸庞扑簌簌滚落，妈妈安慰她，说过几天就让爸爸带她去他们的新家找他们。晨馨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江，抽泣着说：“妈妈，昨天舒玉告诉我，他们几个今天要跟我合一张影作为留念。舒玉他们说话不算数！”妈妈摇摇头，说这次来不及了，他们都上船了，等以后跟他们合影也不迟。忽然，让站在岸上的人吃惊的事发生了：舒玉和衣一头跳进水里，向岸边游来，就像接到命令似的，春芽、家喜、小双和二宝也都穿着衣裤就跳下船，他们挥动手臂，劈波斩浪，争先恐后，一起向岸边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