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寨是蒙自最著名、最传奇和令人向往的地方。我们是自驾车而去的。我渐渐靠近它时,就仿佛相遇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从地名来说,仅仅一个“碧”字,就可把我们带入一个碧海青天的世界,让我们的想象进入另一种意境。
穿过蒙自盆地的一片片田园,大约十多公里的路程,就看到一片丘陵,在稀稀疏疏的树木和荒草之间,露出了一些的山岩,似乎也没有什么特色。继续前行,缓缓爬上那些山陵,眼前出现一片红土与山岩相映的地表,褐绿相间,一派令人豪迈畅快的景象。碧色寨就坐落在这片红土地上。
在这个以“碧色”命名的“寨”中,我看到的是黄色、棕色、浅黄色、黑褐色和窑变似的暗红与赤红的纹理,如同一幅幅油画,随意摆放在我面前。或者更准确的说,只要我们随意站在某一个角落,看到的都是在时光中沉淀下来的各种色泽,要么浓墨重彩,要么轻描淡写,要么若有若无。这些颜色被“泼洒”在这个小火车站的屋顶红瓦上、砖墙上、百叶窗上、木门上、水塔上、草木之中和铁轨上,让这个“寨子”中的一切物象,有了一种暧昧色调。相反,那种我想象中的宁静无比的“碧色”,却根本没有出现。只在这座火车站远处的山峦之上的天空中,有一种虚无缥缈的蓝意,更衬托出山峦的坚硬,有一种原始的意味。如果真的要与“碧色”二字搭边,那么只能站在这个“寨子”的至高点上,望着不远处山坡之下的田畴,想象着两个湖泊——大屯海和长桥海,那里曾经水天相映,一碧万顷。
卢维前 摄
事实上,“碧色寨”一词,在没有滇越铁路之前,是写作“壁虱寨”。可见这里原是一个小小的土寨,只有十几户人家,数百年来就拥有了一个古老的地名——坡心,但因壁中之虱的闹腾而被城里的乡绅们取名为“壁虱寨”。在滇越铁路通车之时,也沿用了此名,只不过在壁虱寨三个字后加了一个“站”字。这个地名如同传说一样,取之有因,查之有据。毫无疑问,这个寨子的原初境况不仅土俗不堪,而且生长着一种小虫子,它们隐身于墙壁之中,适时出来偷袭寨民,让寨民们的皮肤遭受叮咬之苦,奇痒难受,防不胜防,消灭不了,又其奈何哉?最后只能与虫子们和平相处,年年依旧。那时,寨外人谈到此寨时,第一触动人心的就是那种小虫子,因而约定俗成地把此寨称之为“壁虱寨”。
当法国人把铁路修到这里的时候,自然要设法彻底消灭这种虫子,同时也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地名。那些法国人当然无法感悟中国汉语的妙趣,但他们一定懂得汉语中的同音字,而且懂得在当地方言中,与“壁虱”二字同音的,有两个色彩感极强的汉字——碧色,因而用这两个字取代了原先那两个令人厌恶的汉字。于是,碧色寨自然成了人们最喜爱的地名,同时也成了滇越铁路上最具有风景意味的一个火车站。事实上,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任何与“碧色”相关联的事物,但“碧色寨”在那时已一举成名,其知名度及在滇越铁路上的地位,似乎比省城的昆明站更大。
我到达碧色寨之后,不时有火车通过,虽不算热闹,但也时常有少量的旅客光顾,一切都很正常。当时,我从呼吸碧色寨的第一口空气时,最突出的感觉是,碧色寨太安静了,就像在午后小憩时,进入了一个沉静的梦乡。即便是在小火车进站或出站时粗厉的笛呜声中,我也觉得这个曾经喧嚣多年的小火车站,其实早已沉入现实之外的飘浮着某种宁静气息的别样的境界之中,只是我难以表述出来。
碧色寨其实是一个“变幻多端”的地方,它哪是一个“寨子”?早在百年前就已幻化成一座小“城”了。它因两条铁路的修筑变化而变幻着。最先把铁路修到这里的当然就是法国人,有了这条一头通向省城昆明,一头通向越南海防的铁路。小小的碧色寨无法想象的事物,因为这条铁路的开通,无可抗拒的“飘然”而至,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如商场、海关、税务局、警察分局、邮局、洋行、储运公司、材料厂等,甚至酒楼、歌厅、咖啡厅、奶牛房、网球场也应有尽有。
造就碧色寨不凡历史的另外一股重要力量,是另一条铁路——“个碧石铁路”。那时,在滇越铁路开通几年之后,云南人总算真正感受了这条国际铁路的魔力,看清了小火车非同寻常的能耐,因此也跃跃欲试要修建另一条属于自己的铁路,也就是“个碧石铁路”。那是中国的第一条民运铁路,以“世界锡都”——个旧为中心,向北到达鸡街站,在那里一分为二,一条继续往东通达滇越铁路的碧色寨车站,一条往西通向建水和石屏县。这条铁路的轨距比滇越铁路更窄,可谓窄轨中的窄轨,因而被称之为寸轨。云南老百姓都知道,滇越铁路是法国人修建的一条米轨铁路,而他们脚下的这条寸轨铁路,却是云南人自己修筑的。那时,为了不让法国“番鬼”的势力进一步向滇南地区渗入,聪明的云南人有意使用更窄的寸轨,轨距仅为600毫米,使得滇越铁路上的米轨小火车无法驶入这条铁路。
滇越铁路与个碧石铁路在碧色寨交汇,两条铁路的两个火车站在碧色寨融为一体,让碧色寨的地位迅速高升,与河口站一样,成为滇越铁路云南段的两个特等站之一。有了这两条铁路,有了这个特等火车站,世界锡都个旧生产的大锡,因而改变了它固有的出口线路。当年那些运锡的马帮队伍从此无需再沿着过去异常艰险的古驿道,向南翻越重重高山,到达蛮耗港口,再通过红河航运,最终才可达到出海口——越南海防。而直接通过自己的寸轨铁路把大锡运到碧色寨,再转乘滇越铁路,就可直达越南海防,将大锡送至世界各地。可以说,那时的碧色寨已是一个真正通向世界的地方。
我看着那些老洋房,一幢幢黄墙红瓦,掩映在绿树与巨大的仙人掌之中,宛若进入了魔幻之地。在我顿足与转身之间,眼前已出现了移步换景、引人入画的妙趣。在那些断壁残垣之间,依然有一些当年从法国带来的植物,比如紫色的葡萄藤和白色的花草,生长其间。仔细查看,大多数老洋房依然完好无恙,但已人去屋空,寂廖无比。偶尔有寨中人从一旁走过,或前来探秘的媒体人、摄影家、作家、诗人等,他们徘徊其间,每个人都像一个影子,有一种飘动之感。但没有人说话,只有零碎的脚步声,很清晰,就像老式战争电影里的某个村庄里的某一时刻的场面。
事实上,这里的风景与历史恰恰切合了艺术的某种“定侓”。不是吗?云南诗人于坚在这里拍过纪录片,女诗人海男和小说家范稳几乎在同一个年份,都以“碧色寨”为名,分别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他们的作品都对“碧色寨”进行了精确、生动而诗意的捕捉和再现,他们也充分应用了各自技巧和想象力,但作品里的人物、故事或各种元素,几乎都能在现实和历史中的碧色寨找到相互对应的事物。比如大通公司、海关、哥胪士酒店、法国三面子母钟等等,纷纷从他们的作品中走出来,就像在梦中获取了与预言者的结论相一致的现实事物,让我们相信那些事物就是在“法国黄”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它们至今仍保持着原初的形态和色泽。
卢维前 摄
所谓的“法国黄”,虽然让滇越铁路上的各个小火车站有了显著的异国情调,一幢幢老洋房成了地标性建筑。但其实在法国的城市中并没有这种固定模式的建筑黄色,相反在法国的乡村却一直流行着这色调。这说明,当时到中国修筑铁路的法国人,很多是来自乡村,他们把法国乡村的“特色”也带入了中国云南,变成了一种历史风景,永远定格在滇越铁路一旁。碧色寨火车站也是按照法国南部乡村的建筑风格而建造的,应该是那个时代最现代和最时尚的云南建筑,墙体下部一律由石头砌成,上部则采用砖墙,墙面通通涂上了黄色染料,再加上红色的方块瓦片、拱顶式门框和百叶窗、乌亮的铁轨、木纹清晰的护栏,周围种植大青树和桉树,还有那些作为庭院绿色篱笆的柱状仙人掌,组成了既具有异国情调又有中国韵味的“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丽画面。这座小站以超现实的景象,在云南南部一直闪烁着特殊的光亮,云南的历史也由此增加了一份色彩,进入了另一个神奇的时空。
我走近黄房子,审视着这种黄色,那不是一般的美妙,它让我们的视觉变得更加敏锐,由黄色引起的幻想让我变慢了脚步。那时,黄色让我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浮想联翩,而又不会神魂颠倒,胡思乱想。在这个快速飞跑的时代,似乎只有黄色的老房子既让我们眷顾过去,又兑现着我们对于未来的承诺。几幢小小的黄房子让一座火车站保持了适度的温馨、和谐与浪漫,又让火车站与天空、大地有了对比的边线,似乎增长了火车站的温度、质感、弹性和诱惑力。
当然,碧色寨的地标不仅仅是黄房子。除了窄窄的铁轨之外,还有各种公司,那些公司不是抽象的概念,都留下了各种建筑,只有了解了那些建筑才能真正认识碧色寨。
那些建筑不仅仅是当时碧色寨各种新鲜事物的外壳,它们其实已成为碧色寨最“鲜活”的记忆。当时,不仅有广东人与云南石屏人合办的大通公司,还法国、德国、英国、美国的公司在碧色寨设立办事处或仓库。仅美国的公司就有三家:亚细亚水油公司、波斯公司和美孚石油公司。其中,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仓库,已留在他们的国家档案中,成为一种公共记忆。美国总统尼克松第一次访华时,在紧张的外交事务之暇,也没忘记向周恩来总理打听这个仓库的所在地址。当时,铁路和公安部门根据周恩来总理的嘱托,派人来到碧色寨,竟然找到了这个公司留下的建筑遗迹。
除了这些公司的建筑遗存之外,还有哥胪士酒店也应该是碧色寨的另一个地标。这个酒店之名分明有几分怪异,其实,哥胪士是来自希腊来的兄弟俩,当初他们是因为法国要修筑滇越铁路才来到中国云南的,主要工作是为铁路工人采购各种物资。后来,聪明的兄弟俩在繁盛的蒙自看到了商机,就设法筹集了一些银子,在蒙自开办了一个小洋行。就在那时,蒙自发生了乡民火烧海关的事件,兄弟趁乱烧毁了自己的小洋行,借机嫁祸于乡民,最终竟然从清政府那里骗得了一大笔赔款,再拿这笔赔款不仅在蒙自重新建起了洋行,而且还把酒店开到了碧色寨和省府昆明。现在碧色寨的哥胪士酒店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一半是法式,一半是中式,成为碧色寨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那个一直挂在碧色寨车站的法国三面子母钟,不仅年代久远,而且就其造型和功用来说,是当时法国的一项重要发明。法国人把它带到滇越铁路的火车站上,挂在墙面上,不仅在室外候车的旅客可以看到大钟的正面,室内的工作人员也可以通过子母钟的另一面掌握着时间进程。这座三面子母钟如今已经“死”了,它的指针已完全停止不动。但我们仿佛觉得只要它还挂在那里,它就永远活着,它就能让我们感知时间的存在和流逝,就能让我们依稀听到每天列车来来往往的声音。现在,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来仰望这座洋钟,仿佛在它身上可以追回往昔的时间,大家静静站在那儿,或者像当年候车的旅客一样,坐在三面钟下的那条长凳上,望着一排排铁轨从眼前延伸过去,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间。
卢维前 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多次带着我的朋友造访碧色寨。每次走进碧色寨,我都会有异样的感觉,那些与这座小火车站相关的事物,种种神秘、静谧、荒凉而又有几分迷乱的气息,再次撩拨我心。说实话,这个火车站并不大,十几分钟,至多半个小时就可周游一遍,但每次我来到这里,都会花费大半天时间,从铁轨上一步步走近那些黄房子,又从黄房子走出来,走进用石头堆砌的寨中。又从寨中走出来,走上铁轨。我的行走有点跌跌撞撞,东张西望,似乎要寻找某种无法获取的东西,又仿佛在寻找一位幽居者,最终除了拍摄了一系列照片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诸多照片中,我最喜爱的是百叶窗留给我的光影之作,那些横着并在内部斜着的木头线条,重重叠叠,朦朦胧胧,它带给我们的不是简单的形式之美,它收藏并支配着一种神秘的时光,从外到内,迎接着所有的光线,适度拒绝着风的侵蚀,并完整的为主人保留了必要的尊严和秘密。我特别喜爱那些关于墙壁的照片,它们是我最满意的“油画”、“水彩画”、“版画”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墙壁是僵硬的,颓废的,有的地方却爬满了植物,让墙壁上有了生命的印迹。但那些爬藤植物随着时序的变化,在冬天也变成了不动的线条,似乎死了。显而易见,这些植物无论在繁茂的夏季,还是在阴冷的冬日,都紧紧抓住老屋不放,它们与墙壁共生共存,如同一种热情的游戏,又如同一种复杂多变的舞蹈,带着某种感性的记忆,让老屋有了一些幽冥的信息——斑驳、深厚、残缺、凝练、沉郁,仿佛一座千年古堡。使我们的到访,犹如一次惊心动魄的探险活动。
在电影《芳华》公开放映之后,如今的碧色寨已成为滇越铁路上一个著名的热点“名胜”,对国内外的旅人、民众、军人、知青、诗人、作家、学者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力,他们接踵而来,沉迷其中,对它的历史景象进行无限的想象、讲述和再现。在法国三面子母钟之下,从早到晚,聚集着一群又一群游人,那里成了滇越铁路上人影最密集的“焦点”之地,如同历史上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场景,人们在那里仰视、坐坐,走走、张望、沉思、议论、摆拍、发呆,久久不肯离去。可以说,这里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依然散发着一座百年窄轨火车站固有的历史气息和浓郁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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